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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蜕-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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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可是堵西汀未必不是个很有热诚与能力的人。即使堵西汀也和孟先生一样有名无实,见一见也至少可以长些阅历;假若老一辈的人是稀松落伍,那他自己就可以决定这个时代当属于他,与他的朋友们。他须看个水落石出。

已到六点多钟,他又找了去。堵先生刚进家门。他一见面,便直截了当的说明来意,不便于多耽误堵先生的工夫。堵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瘦子,两眼极深极亮;假若没有这对眼,大概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有任何精力与胆量;他的颧骨象两小块瓦似的那么有棱有角。

“啊,你要找工作?北平来的?”堵先生只看了树人一眼,而且并没让他坐下。“孟先生见过了?你看孟先生怎样?”堵先生看着手中的烟卷,而后狂吸了几口;手有些发颤。

“我看他落伍了。”树人寻思着,顶好是实话实说。“啊!”堵西汀的瘦脸紧缩起来,象个晒干的木瓜似的,很黑很长,很难看。“你坐下!”

树人好象受了催眠,遵命坐在一张叽吱乱响的小凳儿上。“啊!”堵先生点了点头。“告诉你,孟先生是名人,我是歹人。他只剩下一样好处——还肯把青年介绍给我。我在这里得一天搬三次家,要不然就得搬进牢狱里去。”堵西汀始终看着指间的烟卷。“你要干什么?是往别处去,还是要留在这里?一共有几个人?我有许多办法,可是哪一个办法也不安全。我自己的岁数并不大,我还自居为青年,可是阴城的人管我叫作青年的屠户。你有胆子?”他翻眼看了树人一下,眼神足得可怕。

树人点了点头。

“好!要上前线,今晚就可以走。凡是我经手的事,都要急快,因为不晓得我自己几时就被抓了去;在狱里我还能工作,不过太不方便了。若是想留在此地呢,我就给你工作计划,非到急难的时候,不必来找我。”

“到前线和留在此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前线急于需要工作人员,此地需要铲除汉奸的人员。”堵先生的手颤得更厉害了。“此地已有人把太阳旗预备好了,所以孟先生悲观;我与他不同之处,就在这里:他看见阴影就认为是永久的黑暗;我要用火把将黑影赶了跑。你要做哪样?”“到前线去!我们一共五个人,我不敢替他们决定什么,因为——”

没等树人说完,堵先生几乎是命令式的说:“快走,问他们谁走,谁不走。九点钟以前等你的回话,走的今晚——啊,至迟十二点吧——就可以走;不走的,听我的分派。”“好,我九点以前回来。”树人立起来。

“不要回到这里,到湖上街九号去!”

7

象箭似的,树人跑回洗家。拉开客厅的门,他的大眼扫了一个圈。“时人和易风呢?”

金山跳了起来。“他们还没回来。怎样?”'网罗电子书:。WRbook。'

“事情有,得等他们商议;怎么还不回来呢?”“你坐下!”平牧乾高声的说,“看你这头汗!”“什么时候了?”

桂秋端好了架式,看手表。“七点半,也许快个一两分;阴城的午炮是随便放的,快慢很自由。”

“你可不能走!”桂枝紧紧握住牧乾的手。

第八

1

“老易和老曲怎么还不回来?”厉树人搓着手,一边念道一边来回的走。他失去了平素的安稳与镇定,几乎是粗暴的叨唠:“他们简直不懂什么是团体生活!不管别人怎么着急,他们总是慢条斯理的;这不定是在哪里碰见了熟人,瞎扯瞎扯,扯起来没有完;看吧,也许今天还不回来了呢!急死人!”叨唠了一阵,他失望的焦急的坐下,咬住嘴唇,大眼睛里放着怒光。

“不用等他俩了吧?”平牧乾柔和的商问。

“你可不能走!”洗桂枝握紧了牧乾的手,而后对桂秋说:“你拦拦他们!你给他们出个主意!劝劝他们!”

洗桂秋实在也不愿意看牧乾随着他们走。不管她是去做多么有意义的事,只要是随着树人们去做,他就觉得不舒服。他不承认这是嫉妒,可是他心中此时确实没有什么别的情感。他很愿意留下牧乾,而把男的们赶了走,但这又不大好开口;他只好泛泛的敷衍一下:“我看大家不必这么忙吧。至少也得等他俩回来,再商议商议。凡事都须详细的计划一番,这是一;你们在这里,若找不到别的事,我至少可以出钱教你们办一个刊物,这是二。无须乎忙!”

“救国的事要马上作,考虑只足减少了勇气。今天早上我们若都被炸弹轰碎,现在我们还想做什么吗?先下手的为强,别等一事无成,而身子已经粉碎,这是一。办刊物没用,字不是枪弹。老百姓不识字,城里的小市民识字而没有读刊物的习惯。即使退一步讲,文字有它的用处,它也不能比得上亲口去对老百姓讲,亲身作给同胞们看。这是二。”厉树人一气说完。立起来,向金山说:“我们不能再等。”“你们到底上哪里去呢?”桂秋想起立,可是半中腰又坐下了。

“到前线去。”厉树人把声音放低,看了牧乾一眼。“几个人去有什么用呢?”桂秋微摇着头,露出惋惜的意思。

“凡是不想卖力的,总以为别人卖力是愚蠢。”金山的眼盯住了桂秋的脸。

桂秋不想反驳,只高傲的一笑。

“这样好了,”树人对桂秋说:“我和金山先走。等易风和曲时人回来,请告诉他们找堵西汀去。”

“那么我呢?”平牧乾的脸板得很紧。“你们以为我不敢去,胆儿小?”她似乎还有许多话,可是不能畅快的说出来。“你愿意去,当然就一块儿走;小姐请别先生气!”金山幽默的想把她逗笑。

“你不能走!”桂枝几乎要哭出来。没等牧乾回出话来,她把脸转向桂秋:“给他们快开饭!”她想大家吃过饭,也许就不这样急暴了;没有好东西在肚里,男人们是好闹脾气的。“谢谢,”树人勉强的显出很规矩。“我们到外头买几个烧饼就行,没工夫吃饭了。牧乾?”

“走!”牧乾的脸上白了一些。“走!反正没东西可拿。”几乎是粗暴的,她由桂枝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的话可是很温和:“桂枝,我到前方看看去,假若办不了,我回来找你;我家里老少男女的生死存亡,都不晓得,我就拿你当个亲姐妹!”

桂枝落了泪,心中可是并非不舒服。牧乾这几句话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一方面叫她心中充实了一些,因为这些话不象她所惯听的交际虚套子那么空泛;另一方面她也感到了战争的迫切,因为假若牧乾肯留在这里,她便想不到远处正有战争,也就不便关心了。现在牧乾决定要走,桂枝想象到远处的战场,而这战场恰恰又是牧乾所要去的地方。她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她不再拦牧乾,而低声的说:“好,你走吧。你若是受不了,就赶紧回来,我等着你!”她转脸对桂秋说:“给他们点钱!”

树人见牧乾肯走,心中不由的高兴起来,言语也客气了:“我们用不着钱,这两天的搅扰——好,不说什么了。”“你替他们拿着!”桂枝塞到牧乾手里几十块钱。“他们男子宁吃亏不输气。”

牧乾笑着点了点头,把钱收在口袋中。

2

离开洗家,他们三个好象刚出了笼儿的鸟。四外很黑,他们的眼前却是光明。晚风很凉,他们的头上却有的是汗珠。忘了家庭,忘了顾虑一切。他们并着肩疾走。他们没有话可讲,肚中的饥火与心中的热气,烧起眼中的光亮。在个小巷里,他们遇见个卖卤煮鸡蛋的。牧乾借着挑子上的油灯一点昏沉的光儿,拣了十五个蛋。厉树人以为随便的拿几个就好了,根本不用细细拣送。他急于去找堵西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暴躁的命令她,催她快走。及至牧乾把蛋轻巧的慎重的递给他,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她是个女的!这叫他忽然感到一种喜悦,顶纯洁的喜悦。

金山接过几个蛋去,没说什么,脸上也挂出几丝笑意,先把一个最大的蛋剥开,塞在口中;没法动转,他才又掏出半个来,没敢叫牧乾看见。

他们走得慢了,心里都很痛快。把鸡蛋吃完,才又加快了脚步。

湖上街九号是个不大容易找到的地方,他们又不敢多打听,转了有二十多分钟,才把它找到——与其说是找到,还不如说偶然碰到的妥当。

虽然还差几分钟才到九点,堵西汀可是等得已十分不耐烦了。见着他们,他的瘦脸上非常的难看。可是一听他们说话,他马上没有了气;青年人的语声,对于他,好似有一种魔力,象音乐似的能使他快活安静。他匆忙的给他们写了介绍信,诚恳的告诉他们做事的方法,而后神秘的把他们带出城去,送到火车上。假若他们不是那么热心的想到前线去,他们简直可以想到堵西汀是个骗子,不定把他们拐到什么地方去呢。可是他们没有怀疑他,他的行动越显着神秘,他们就越佩服他,就越觉得他们的工作有意义。

在路上,他们告诉他易风和曲时人没有回来。他马上指出来,在阴城随便丢一两个人并非什么奇怪的事。这使他们忧虑起来。可是堵西汀立刻答应下去探听他二人的消息,而且把洗宅的地点,借着路灯一点光明,记在小本儿上。看两个朋友的姓名都被堵先生象画符咒似的画下来,他们的心安定下去——他们是多么信赖他呀!

在这里,有钱的可以买命,没钱的便很快的什么也没有了,早早拉出去枪决是省事省饭的办法。

曲时人莫名其妙的被拿进来,他只觉得脸上发烧疼痛,不晓得他应当干什么,和他们要叫他干什么。他一点也没有准备,连应当对他们说什么也没有想一想。他以为如若他们问他,他实话实说就是了;把实话告诉了他们,他们必定会马上释放了他的。白挨巡警的打,自然是件不公平的事,可是他们若能马上放了他,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傻傻糊糊的,他只顾想快快的出去,回到洗家;脸上的浮肿或者正好作为谈笑的资料,根本用不着要求赔偿,辨清了是非。

可是,刚一进门,脚镣便绊住了他的腿。他的胖脸上立刻改了颜色。为什么?他不晓得,也不想问;急,气,惧,使他的脑中旋转开了。他忘了一切,只渺茫的觉得不妙。

这里过堂很简单,只有两个人审问;曲时人的身后倒有四五个粗壮的汉子。有钱,那两位审官的话便是赦令;没钱,他俩的神色便是刑罚——那几个大汉是最会观察神色的猛犬。

两个审官都是高个子,一个的头是尖的,另一个的头发平。尖头的有一张白脸,脸上没有什么威严,可是很爱说话。平头的没有什么话可说,只那么方方正正的坐着,仿佛自己承认没有发言权,而又不能不拿出相当的身分来。尖头的爱说话,而且很满意自己的话语。他每说一句稍微俏皮一点的,尖头顶便象教堂的塔尖似的向上指着,细眼睛半闭起来。而后用手慢慢的擦一擦脑门。

“!”尖头顶的嗓音很尖锐,没有一点水音。“革命党,你是?你没看准了地方,这是阴城!”

“我不是革命党,我是流亡学生。”曲时人绵羊似的哀叫着。

“革命党都是学生!”白脸上闪了一道笑光,尖头审官极快的看了平头审官一眼。平头审官稳重的,如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曲时人仿佛是对自己说呢,小声的讲。

“你老实?我是反叛!”尖头的用肘拐了同伴一下。平头的又点了头。尖头的向大汉们瞟了一眼。

“干什么?”曲时人随着自己的喊叫,已躺在地上。鞭子落在背上,疼到骨髓。他左右的摆动,而滚转不了,腿上的锁镣不许他翻身。只有透骨的疼痛,电似的走遍全身,他不能思想,不能逃避,不能反抗,把口按在土上,只狂暴的呼号,啊!啊!啊!一阵鞭子,背上失去了知觉,全身的筋肉要抽缩成一团,他的胖脸贴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只剩了些呼吸气儿。几大口凉水,由大汉的口中喷在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从新感到钻心的疼痛。疼痛刺激起生命最后的挣扎,他咬上牙,凉汗与凉水顺着脸往下流。他在一阵阵疼痛之间,把心横起,要决定一些什么。可是刚要得到个近乎是心思的东西,疼痛马上把他的心迷住,本能的要呼号。在一阵较长的迷乱之后,他忽然狂怒起来,怒气挺住了疼痛。把牙咬得更紧,无可再紧,他把生命所能拿出来的力量都拿了出来,抬起头,睁开眼,把两个审官看得很清楚!“我说,我是很老实的学生!我说,你们俩该千刀万剐!”

“再揍!”这回是平头的下了命令,气度非常的宏毅,仿佛是为打一个流亡的学生而得罪了尖头的同僚也在所不惜。一直到正午,曲时人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4

堵西汀来见洗桂秋。他是洗宅的奇异的客人。洗桂秋的财产使他脱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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