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林至元 完结-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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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步荻说,只是临摹一幅画,很简单。悠悠信了,尽管正被人追着债,还是答应了,谁知竟是招来了比创作没灵感更费神的活计。画是很简单,一树开得锦绣热闹的梅花而已,只是形似,说道笔法、构图什么的,就拙劣得很了。过去图个好玩,仿名画制赝品的事,悠悠没少干过,当即娴熟无比地布局草图,铺纸研墨,然而刚秉笔挥毫,终于发现麻烦才刚刚开了头。她忘了,这可是在宫里,画简单,不代表承载画作之物也简单。
此后,悠悠日夜奔忙在画纸、颜料、卷轴、帧材之间,直到动用了卿云的私人珍藏,这才勉强凑齐,仍独独缺了颜色相近的朱砂。
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她始终弄不明白,画中梅花怎么会那么红,红得耀眼,红得深重,红到朱色中隐隐沉淀出了黑。名贵朱砂不行,调色不行,悠悠甚至将胭脂香料等一切赤色之物都拿来试了,终归无解。
半途而废从不是她的做风。梅花为什么那么红?悠悠天天问着。每一天醒来,她都相信,答案唾手可得了。
太医院值房内,罗怀忠还在望着自己的奏折上,康熙批复的“勿妄夸口”四字,嘿嘿傻笑。这一场君臣之间有关夫妻相处之道的大讨论,似乎以喜剧落幕了。罗师傅可是远近驰名的“妻管严”,他再大声疾呼“我身强体壮,老婆能把我怎么样?”,也掩盖不了内里的外强中干,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皇帝心里可亮堂着呢。
“白痴!我真白学了这么多年的医!”悠悠一拍脑门,连蹦带跳地冲出门去了。
大冬天的,连病毒也懒得动弹,太医院清闲得很,坐它几个时辰意思一下,随时可走。悠悠这番动静,可把罗怀忠吓散魂了。提醒他该早早收拾走人,冰天雪地的,若晚回家,叫老婆关在房门外,那可不是玩儿了,小命也得不保。
悠悠伏在假山后石道上,探头出去,触目所及尽是白里,一点红色甚是扎眼。怕什么,准来什么,皇宫貌似就是这么邪乎。那点红色可不是什么梅花,而是一个人,一个跪着的人,而那人所跪的地界,正是悠悠在宫里的老巢,养性斋。“看来,穗儿把她伺候得还不错!”悠悠自嘲道,显然她是认得这个人的,且一直躲着她。
悠悠说得不错,冬天跪在雪地里算不得好差事,但这人的待遇却委实不错。上有遮雪伞,下设烤火盆,斗蓬,毡帽,暖炉,总之所能想到的取暖之物都给这人配备上了。莫非这人竟是个大人物?当然不是。因为除了身上一件冬衣,所有物品皆出自养性斋,此人比悠悠还要身无长物。
悠悠心中默念:“一,二,三!”跪着的人还没看清,就觉一溜烟飞过什么,然而咣当一声,悠悠滑倒在门前,也不敢回头看,扒住门槛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这滑稽的一幕,映入跪者眼中,她却丝毫不觉好笑,只是一声长叹,默然垂首。
天空又飘起了雪片,时间仿佛凝结,簌簌无息。
“她走了吗?”步荻刚进门,悠悠迫不及待就问。步荻漠然点点头,悠悠于是怅惘不已。这番对话加反应,已重复三次了,区别在于,悠悠今天又总结了一句:“她明天不会再来了。”步荻问道:“为什么?”悠悠老实答道:“因为穗儿替我摊了牌,告诉她说,我的手就这么长,伸不到延禧宫。你就算去钦安殿求神拜佛,也胜过找我。”
步荻叹道:“为了朋友,能在雪地跪上三天,算得上有情有义了。”
“惭愧……”悠悠眉宇纠结,却找不着词来形容,“她的脑子有些……不清楚。卿云救过她,朋友有难,来求卿云也算合理。可她明知卿云出了宫,就认定恩人的朋友也能帮她,未免一厢情愿。枉她取名叫‘巧儿’,心眼也忒……呃,忒实诚了点。”
步荻笑道:“你一向主意多,就真不能想法子帮帮她?”
“你真瞧得起我。”陈良的警告言犹在耳,悠悠怎敢或忘。她有自知之明,此刻也只能言不由衷,笑道:“阿哥相中宫女,要想阻了这桩好事,无非从三方入手。九阿哥我不熟,金铃的主子宜妃我也不熟,难道我去喂金铃吃假死药?我有门道么?假死容易,脱身太难。总之还是那句话,我的手就这么长,甚至伸不出这养性斋。”
“新婚燕尔的当口,成了九阿哥夫妻俩的磨心,金铃那小丫头可怜了,连唯一能想法子的人都不见踪影……”步荻的表情讳莫如深。
悠悠明白,卿云这个话题,永远是横亘她二人之间的一层纱糊纸,碰不得,更捅不得。
虽如此,有时,或许连步荻也不得不承认,宫里不缺聪明人,但敢于做这种得罪人的无谓事的人,屈指可数。
“巧儿应该多担心自己,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养性斋前跪三天的事,我被人骂骂冷酷无情也就算了,她却还要托庇在延禧宫檐下,日子怕不会好过。”话虽如此,悠悠并不特别担心。依巧儿的习惯,求救无过,多半真会去求神拜佛,所以让穗儿传话时,着意加重语气,多次重复了“钦安殿”三个字。因为悠悠心里隐隐觉得,能想法子的,尚有一人。而常去钦安殿的那位清净散人,能让他管闲事的人里,除了卿云,或许还有一个巧儿。
“悠悠,你说我的为人,是不是太随波逐流了?”步荻像被什么揪住了,言辞闪烁。
“你是想到,锦书那档子事儿……”悠悠了然。
与悠悠一样,错过去年选秀的还有步荻。古人丁忧,守丧三年可不是假仙的,就算走形式,也得做足了样子,十三阿哥的婚事自得往后拖个三年。所幸有太后在,随便扯个理由,便没让步荻参加,既免了落选的尴尬,也不教肥水流入外人田。步荻却依然发愁,毕竟她本就比胤祥年长,若日后又有变数,三年复三年,岂非成了老姑娘?即便她等得,娘亲孤身飘零江南,怎等得起?
可叹步荻这边,忧愁暗生,十三阿哥那边,小日子继续过,哪有设身处地的体会。敏妃既没,皇帝可怜他兄妹三人幼弱,便交由德妃看顾。从此,胤祥房中又添一人,德妃最贴心的侍婢,锦书。名义上,是代替德妃照料生活起居,内里实情,傻子也看得出。步荻不是傻子,所以她明白了,三年之后,即便她被指给十三阿哥,先入府门的,也决不会是她。
到底何时,才是她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算了,不谈这些丧气事了,谈也无用……你专程找我来,到底是为什么?”步荻有些坐不住了。
“有好消息!如果一切顺利,你的画,今日便可收工了!”悠悠不慌不忙拿出一把刀,神秘一笑,说道:“要想完成此画,还缺一味颜料。你让我仿画的用意,我自然知晓,所以贡献颜料这件事,非你莫属!”
步荻轻道:“是吗?”仍是揪然不乐。这世上真有非她莫属的是吗?
少了谁,太阳也照常升起,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严苛到非谁莫属的。
十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可以一天之内就变了初衷。
五公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愿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她的命不长了,若联姻能给他人带来福气,何乐不为?
悠悠送走步荻,接下来完成画作,装裱做旧不提,熬夜是免不了的。不过这一夜无眠的,她并不是孤单的一个。
灯光下打了个哈欠,悠悠抬头瞧见墙上积攒了一年的旅途速写,秦皇岛,大明湖,蓬莱阁,泰山,黄山,九华山,庐山,婺源,岳阳楼,凤凰,漓江,黄果树瀑布,洱海,丽江,乐山,峨眉山,雅鲁藏布大峡谷,布达拉宫……似乎清朝自东向西的半边疆域,已隐约可见大致轮廓。
☆、三十九年·冬(二)
就在悠悠叹息漫漫长夜,何以遣怀之时,为朋友之义,在养性斋门前跪了三天的巧儿,拖着疲惫身躯刚回到延禧宫,便被绮雯姑姑叫人拿住,关进了暗房。
锁好房门,绮雯吩咐看守的小太监:“好好盯着,除了饮水,不准任何人给巧儿送吃的,这是宜主子的旨意,方巧儿行事糊涂,连累的整个延禧宫上下颜面无光,只是饿她四五天,小惩大诫,已算是主子格外开恩了。”小太监答应了。
临走之前,绮雯叹了口气,隔着气窗道:“巧儿,你真是太糊涂了……白白跪地求人,不但救不了人,反而害了自己……真是愚不可及!你好好想想罢。”寂静片刻,才传出巧儿平静的声音:“姑姑,你也知道,我这条命,本就是被人从阎王那救回来的。若是当时救我之人,也要好好想想,迟疑片刻,我哪还能在这儿跟姑姑说话?”绮雯无话可说,只道:“你呀……”巧儿坚决道:“虽然救不得金铃,但我即便为她死了,也甘愿。”
绮雯不住叹息,径自去了。到得三更半夜,看守的小太监渐渐熬不住夜间刺骨的寒意,便去值房取暖,眯会儿眼,暗房里的巧儿只有身上一件单袄,冻得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整宿都没睡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巧儿忽然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望,却见气窗外伸进一双手,手中拿着一个包裹。巧儿全身僵硬,好一会儿才挪到窗前,踮脚一瞧,竟是金铃,喜道:“你怎么来了?”
金铃脸上挂着泪珠,说道:“我偷偷跑来的,这里有两个干馍和一壶暖酒,来的路上一直揣在怀里,还热乎着呢。你快吃些罢,这里又冷又饿,当心弄坏身子。”巧儿接过,只喝了一口酒,心里已自暖洋洋的。
看着巧儿嚼了几口干馍,金铃忽道:“明儿我就要出宫了。”巧儿愕道:“怎么这么快?”金铃道:“绮雯姑姑说,这事被你大加宣扬之后,延禧宫已成了全紫禁城的笑柄。因此从速了结为是。”巧儿黯然,道:“对不住,都是我坏了事……”金铃亦垂首不语,默默又垂下泪来。巧儿叹道:“为什么云格格不在宫里……只要她在,一定有好主意,不会袖手旁观。”
巧儿只顾遗憾惋惜,却不知,正是她这般拿卿云当神仰望的眼神,才逼得卿云不走不行。
金铃擦干眼泪,说道:“我走以后,你自己可得当心。这一次,你真是把全宫人都给得罪了……宜主子气得不轻,以后便连绮雯姑姑都没法回护你了。你可怎么办……”巧儿苦笑道:“别提我担心,快回去罢,当心叫人发现。”她将空酒壶重新包起来,递出窗外,两人依依不舍地道了别,金铃这才离开。
巧儿独自坐在地上,寻思日后即便放出暗房,从此在延禧宫中也没了立足之地,真比死了还要难受,心中不禁惶惶不可终日。
或许是老天见怜,巧儿的好运气还在,每每陷入绝境,总有转机接踵而至。
不久宫中又添一桩喜事,十二阿哥胤裪要娶侧福晋,女方便是太后心腹沂嬷嬷的内侄女。太后念在主仆多年,为了给沂嬷嬷面上增光,特许其在后宫挑几个可心的宫女,作为内侄女的陪嫁侍女。不想这一挑,便挑到了巧儿头上。宜妃正瞧着巧儿心烦,此举不但可将巧儿撵出宫去,又可卖沂嬷嬷个人情,自是无不允可,欣然答应。
一桩婚事,能有解人危难的意外功效,可算是喜上加喜。而随着皇子们纷纷长大成年,这样的喜事注定要不断纷至沓来。
巧儿放出暗房那天,正是皇上大肆加封诸嫔妃位分的好日子。而做了二十年无名无分庶妃的卫氏,也终于要册封为良嫔了。出身卑贱的卫氏,终于熬出头了。
挤在同时受封的贵妃、嫔位当中,卫氏的晋升看似微不足道,却无人敢等闲视之。
这一夜,卫氏固然辗转反侧,而其子八阿哥胤禩,也更有理由彻夜难眠。他高兴,因为自己的争气终于惠及了母亲,他不安,更因为被安王府相中的女婿,绝不能出身有亏。哪怕只这一次高调,此后的日子,少不得万钧风雨,惊心动魄,再休谈平安宁静。
果然第二日,他的担心愈发显得必要。尽管康熙同时晋升数人,力图淡化此事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然而依安王府一贯的做派,饕餮哪易满足?册封诏书才下,良嫔的位子还没坐热,卫氏已然易名改称良妃了。于是宫里宫外一片哗然,仿佛又见当年郭络罗?明尚良配安王府五郡主的依稀光景。至此,三十九年末梢的最后一抹喜色,花落谁家,不难猜出了。
但若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以安王府风光无限告结,那就完全错了。天意向来高难测,八阿哥的担忧,竟而一语成箴。
第三日,故安亲王岳乐坐前审拟贝勒诺尼一案失入,追降郡王,儿子僖郡王岳希、贝子吴尔占俱降镇国公。
安王府一贯的气焰嚣张,仅有的明白人,又出门云游了,以致终于教苦候日久的康熙逮着了打压的机会。皇帝整人,理由信手拈来,容易得很。何况他还算手下留情了,安王府众人无一幸免地大降级,唯有卿云硕果仅存,八岁时凭本事挣来的和硕格格到底没丢。似乎在康熙看来,两家联姻,门弟是否对等,光用升是不够的,有升有降,此消彼长,方才合乎天道自然。小样,跟我玩?别忘了,谁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