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吞-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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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吃着老厂长亲自为他烧的饭菜，两个人经常促膝谈心，抵足而眠。如今，那个昔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瞪眼睛眼窝子也放光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一个佝偻着脊背的枯瘦老人了。他像普通的退休老人那样，每天溜遛弯，打打拳，打发着寂寥而又平静的晚年生活。但是老人对公司的事情十分关心，几乎没有什么大事能瞒得过他。
李学勤赶紧向老人走去，双手搀扶住他。
老厂长看到李学勤，先是有些吃惊，随即又把脸转过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人才转过脸，盯了他一眼。李学勤觉得那眼光落在脸上似乎很沉重。老厂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看了口：〃你为什么要把学勤卖掉？〃
〃卖掉？谁说要把学勤卖掉了？〃李学勤吃了一惊，心陡然揪紧了。
〃你别瞒我了。〃老厂长用一种慢吞吞地，粗哑而有些发抖的声调说，〃市里不是要卖掉学勤吗？你不是去开过会了吗？〃
李学勤听了，勉强露出牵强的笑容说：〃我是去市里开过会，不过那是关于改制的会。我已经把股权分置方案提交给市里了，只是还没有回音。〃
〃不卖就好。不卖就好。〃
老人把手使劲柱在拐杖上，默默望着老旧的厂房许久，喃喃地说：
〃这些天，我总听到别人说，说市里想把学勤卖掉，我听了心惊！老是做梦啊。这几天，我总梦到50年前刚来厂子的时候，做义务劳动盖厂子的情形。那时候，厂子里算上传达室的老大爷加起来也就三四十人，大家全体出动，有拿脸盆的，有拿簸萁的，像蚂蚁搬家一样，一块砖一块瓦地盖起了这座工厂。可以说，这座厂房的每台机器、每个零件、甚至每块砖、每块瓦、每颗螺丝钉都嵌满了我们的血和汗。大家只有一个心思，提前建成，早日投产，好给国家作贡献。我们终于提前投产了，工作挺繁重的，车间机器轰轰响，条件那么艰苦，设备那么简陋，可是没有人叫苦喊累，大家主动找脏活累活干。赶上生产繁忙活儿多的时候，机器从早就晚都不闲着，大家主动加班加点，经常几天不回家，困了就轮流打个盹儿，没有一个人有一句怨言，没有一个人要加班费，大家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只手，多生产出产品来支援国家建设。为什么呢？毛主席说我们要集中精力建设新中国，必须将中国由一个落后的农业国转变为一个先进的工业国。想一想，还有什么比这话更能鼓舞人心的吗？那时候，我就抱着这样一个思想：解放前，咱就是一个要饭娃，建立了新中国后，咱就翻身做主人了，想想旧社会，再想想现在，当家做主人了，要一心想报答党和毛主席的恩情。我想起来这事就激动得想哭。
第174节：艰难岁月（12）
后来，你当了头头，厂子做大了，挣了钱，给大家建起了宿舍、子弟学校、幼儿园、食堂，职工也能住进单位分配的房子里了，孩子入托上学也方便了，谁有个小病小灾的也可以到单位的卫生所看。大家的日子过得更好了，工资奖金在市里都算是高的，不少人都羡慕咱们厂的职工呢，神气哪！那段日子想起来，就让人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人活得踏实，有奔头！〃
老厂长又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他的头微微扬起，两只手紧紧压在拐杖的扶手上，直盯着前方，好像在看老厂房，又好像在冥想，渐渐的，老厂长的目光一阵阵变得尖利起来，嘴唇轻轻翕动几下，接着说：〃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年，又有人开始折腾了，非要搞什么改制？我今年都76岁了，经历的事情也算不少了，可是这回，就是感到心里没底。〃他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知道现在都流行这么做，那些败家子想通过改制给自己捞好处，把工厂的财产装进个人的腰包，把工人的钱变成自己的钱！〃
老人有些激动了，喘了一口气，抹了抹脸，歇了一会儿又说：〃小李，你可不能学那些狼心狗肺的厂长总经理，瘦了工厂，苦了工人，肥了自己！自己住着豪宅，开着好车，下着馆子，却把工人赶进窝棚！〃
李学勤对老人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瞧您老说的，我怎么能这么做呢？〃
〃小李，我是知道你的，你在厂里干了几十年，虽然名义上是董事长兼党委书记，可是你的级别就是市委文件明确的正处级，工资只有3000多块，日子过得也不松快……，我知道，凭你的本事，要是搞个私家企业，早就能挣个千八百万了，比现在挣得多多了！ 可是你不能因为这个，觉得心里憋屈，把这点好不容易打下的家底给祸害了……〃
老厂长说着，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学勤赶紧伸出手，轻轻在老厂长的后背拍着，低声说，〃老厂长，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学勤是我努力了一生的心血，我的生命，让我抛弃公司，抛弃那些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员工，比割我的肉、剜我的眼还难受。我今天可以很郑重地对您说，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第175节：艰难岁月（13）
〃那我就放心了……，还有一句话……，你也快退休了，不能让工人戳着脊梁骨滚家去！〃说到这里，老人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走吧，我送您回家！〃李学勤轻轻搀扶着老人向家里走去。
把老厂长送回家里安顿好，李学勤心里忍不住感到疑惑，为什么老厂长也说要卖掉厂子呢？难道学勤集团真的会被卖掉？他感到一种巨大的阴影越来越靠近自己。同时，他又想，不，不会的，市里不可能卖掉学勤！李学勤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经快8点了，该去上班了。他慢慢移动脚步向公司走去，一路走还在琢磨着这件事。可是他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学勤走进公司大门，恰好赶上上班时间，工人们穿着工作服，灌满了宽宽的柏油中央大道，大家进进出出有说有笑，不停地和李学勤打招呼。李学勤也停下来，站在大门口一一和大家打着招呼。
现在的学勤集团已经有三万多职工了，加上离退休人员和职工家属，整个厂区有十多万人。这些职工大都是本地人。有的一家几代人都在这里工作，对企业有着浓厚的感情。由于长期在一起共事，大家的亲情很浓，不少人家有着儿女亲家等关系，可谓亲戚连亲戚。
李学勤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自己的办公楼下。他一只脚刚刚踏上台阶，就听到有人高声喊他。
〃李总！让我好找！〃
李学勤回头一看，原来是庞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出什么事儿了？〃
〃刚才……市长秘书来电话，让您……让您尽快去市政府一趟，有些事情要找您谈……〃
〃噢，知道了。〃
李学勤想，一定是他提交的转制报告有结果了。他迅速回到办公室，把一个打印好的方案小心翼翼地装进公文包，然后立刻叫司机送他到了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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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节：暗战渐酣（1）
面对几十年的心血，
偌大的产业、几万名员工，
他该何去何从？
李学勤赶到市政府，找到王凤山。
王凤山看见李学勤，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说：〃坐，坐！〃
看到李学勤坐下来，王凤山也坐了下来。他摸起茶几上的烟盒，从里面取出两根，一根递给了李学勤，一根留给了自己：〃怎么样？老李，你们的改制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李学勤手指夹着香烟，茫然道：〃我上次提交的股权分置方案，不是还没有批下来吗？〃
〃噢，这么说，秘书还没通知你啰？〃
〃没有。〃
〃哦。〃王凤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给自己点燃香烟，清了下嗓子开口说道，〃噢……，那个方案，已经被打回来了。〃
〃打回来了？为什么？〃李学勤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锅。
〃嗯，〃犹豫一会儿，王凤山迟缓地说，〃那个方案不符合中央精神，现在国家号召引进外资，你们的方案中没有考虑到这一条，所以……这个方案需要重新研究。〃王凤山精明的双眼在李学勤的脸上溜了一圈，想从李学勤脸上找到认可的表示，但是李学勤却仍然表情平静，不动声色。
〃那市里的意思是……〃
〃市里的意见嘛，还是倾向于引进外国战略投资者的改革思路。〃
〃卖给外国人？〃李学勤的心脏好像被什么硬东西狠狠戳了一下，脸色霎时有些变了。
〃嗳，怎么能说卖呢？〃王凤山有些尴尬地回答，〃关于选择外国战略投资者的这个问题，目的呢，我想你也很清楚，希望学勤集团能够尽快成为世界级大企业。而选择外国战略投资者，不仅能够得到企业所需的发展资金，也能引进先进的设备与技术，而且职工的待遇也有可能获得提高，促进企业发展，还能促进国有企业产权多元化。而且从地方经济来讲，也会对GDP有促进作用，增加了税收，同时能逐步调整产业结构。可谓是一举几得的好事情啊！〃
李学勤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尽力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心平气和地问：〃不知道市里准备选择哪家公司？〃
〃这个……〃王凤山略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寻找适合的合作对象的事情，市委市政府一直非常慎重，希望为学勤集团选择一家拥有财力、技术、品牌的有实力的合作者，这次，市里经过充分地比较选择，决定初步选定为鲸鱼公司。当然，关于这个鲸鱼公司的情况，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也是很熟悉的。〃
第177节：暗战渐酣（2）
〃是的。我很了解鲸鱼公司。〃说到这里，李学勤心里有股愤怒止不住冲上来。
〃那就好，那就好啊！〃王凤山不太清楚李学勤的态度，也就不好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是站起来，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中取出一个乳白色的文件夹递给李学勤，〃看看吧。〃李学勤接过文件夹，打开一翻，原来是鲸鱼公司发送的合资意向书！他胸中腾地一下升起了一股怒火，脸上迅速变得冷峻下来，使他的目光变得炯炯发光。
王凤山试探地说：〃怎么样，老李，你有什么想法啊？〃
〃我反对和鲸鱼公司合资！〃李学勤直截了当地回答。
〃噢？那是为什么啊？〃王凤山没有想到合资的意图刚刚表露了一点，就招致李学勤如此强烈的反对，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过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很快就调整过来，微笑地问。
〃王副市长，我跟鲸鱼公司打了这么多年，我了解他们的想法，也清楚他们的做法。他们说合资是假，他们最核心的战略意图是要消灭竞争对手，垄断中国市场！〃
〃老李，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王凤山心里不悦，但是脸上却做出一副非常亲和的样子，注视着李学勤说，〃鲸鱼公司可是很有诚意地帮助国企脱困和转制，而且带来技术和资金，多好的事儿啊！〃
〃天底下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我不相信鲸鱼公司有这么好心。他们说希望和我们合资，就是希望我们给他们当组装基地，装配车间，加工工厂。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
〃老李，你这种观念实在太落伍了！老皇历该改改了。〃王凤山摇摇头，微笑地说，〃你看，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全球经济一体化，国际化是一种必然，国内市场与国际市场的传统界限被打破也是一种必然，鲸鱼公司与学勤合资，就是希望强强联合，真正帮助学勤做大做强！〃
李学勤抿了抿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将烟蒂使劲按在烟盅里，直到完全熄灭，才一字一句地说：〃可是鲸鱼公司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啊！试想，一个竞争对手怎么可能帮助我们呢？〃他耐心地解释说，〃您再想想，鲸鱼公司为什么来找我们合资？我想原因很简单，分析起来无非有三点：第一，他看中我们的市场；第二，他看中我们的研发能力；第三，他想消灭我们的品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比如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儿，人聪明、漂亮又能干，被一个富人看中了。富人想花一笔钱把女孩儿买来当小老婆，就去求婚。女孩儿想，嫁给这个有钱人，自己攀上了高枝，嫁入了豪门，以后富人家里的好东西和财产就归她了。她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用什么就用什么。她想得的倒是很好，可是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吗？当她嫁到富人家后才发现，一切都和自己想象的大不一样。原来，富人家里大老婆、小老婆、姨太太、保姆、奶妈、老妈子一大堆，人多了去了！你来得最晚，娘家又穷，又是个小老婆，只有靠边站、看人脸色，为人家服务生孩子的份儿。同样的道理，现在学勤集团正是发展的大好时机，我们没必要急于和外企合资，而且，即使合资，我也不愿意当那个一心攀高枝的小老婆，而要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两个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共同创造美好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