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吞-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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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肖凡真正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她感到有一些恐惧。她还是生平第一次和这么多人对峙，成为这么多人的敌人，她该怎么办？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肖凡根本想不透彻，也来不及想什么对策。她连忙从工作人员手里拿过便携式喇叭，走到人群面前，喊道：〃各位同事，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希望大家保持冷静，不要采取过激的行动！大家也要体谅党和政府的困难。解决具体的问题和困难还需要一个过程……〃
〃谁该为赵敏之死负责？〃
〃不给资本家打工！〃
〃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
人群沸腾起来，要把积聚在心中许久的苦闷和委屈宣泄出来。今年这个春节对于学勤集团的职工来说注定是漫长而又充满铅灰色的。赵敏的自杀像一根导火索，把职工们蕴藏在心里的怒火一起迸发出来，人们自发地捐款，为死去的赵敏举行葬礼。在混乱声中，嘲讽的、咒骂的、挑衅的，各种各样的话飞了过去。还有的人还挥舞着拳头威胁肖凡，说若是不马上同意他们的要求，他们就到市政府门口示威去！肖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苍白无力的话，嗓音已经喊的嘶哑。她感到力气已经用竭，喉咙里好像烟囱那样干燥发烫，口腔里的唾液也似乎用尽了。但是人们根本听不进去。刺骨的寒风混杂着人们的喧闹直击她的耳鼓。这时候浑身虚汗的石喜喜的意思是叫来市公安局维持秩序，抓几个带头捣乱的，被肖凡制止住了。
〃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把事情扩大。〃
〃肖总，现在事情逐渐升级了。工人们说罢工一定要坚持到纪委介入调查。要我说现在就应该行雷霆之手段将这个事件强制镇压下去！不然这些人得寸进尺，后患无穷啊！〃
〃现在必须请求市政府的介入，你赶紧打电话给他们，说明一下这里的情况！〃在这种状态下，肖凡还能保持冷静，她透了口气，对石喜喜说。
第288节：下岗职工自杀（9）
〃好，好，我再打个电话催催他们！〃
这时候，工人们的情绪更加激动了，人们的眼睛都红了，人语嘈杂，已经乱成一团了，肖凡的声音在混乱中已经渺小得让人无法感受到了。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人们似乎很轻易地就能把肖凡撕成碎片，眼看着场面就要失去控制了，这时候，一个人走了出来，大声喊道：〃大家冷静一下！〃
〃你看，〃眼尖的章乃和指指，〃李学勤？！〃
肖凡转过身，也看到了李学勤。
李学勤慢慢走过来。和昨天不同，他今天穿得很庄重，上身是笔挺的大衣，底下是笔挺的毛料西装裤、锃亮的皮鞋，穿戴得好像要出去谈判或者会见什么重要的客人一样正式。李学勤腰背笔直，步伐有力，好像检阅部队一样，缓缓走上厂部大楼的台阶。这时候，喧闹声没有了。广场一下陷入可怕的沉寂中。所有人都自动安静下来了。
肖凡被眼前的事完全搞糊涂了。
〃李学勤想干什么？〃章乃和也疑惑地问。
这时候，李学勤已经走到台阶的最高处，他静静地站着，望着下面静静对望着他的职工们。一阵寒风吹来，冷风像尖利的刀子般掠过他的脸颊，将他的衣角掀起来，李学勤却毫无知觉，他的心比冰还冷比铅还重。今天这种场面，是他一生中最不愿意看到的。李学勤最崇拜英雄，他崇拜中国历史上的〃七雄五霸〃，他崇拜秦始皇、汉武帝、成吉思汗，他也崇拜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他还崇拜那些战死疆场、马革尸还的英雄。他一生最渴望地就是把学勤集团打造成伟大的企业，把学勤做出世界著名的品牌，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隐忍着、努力着、奋斗着，可是今天，作为一个创业者，他把一手缔造的企业卖掉了，他把视自己如父母的员工抛弃了，他的前途一片空茫，工人们的前途也是一片空茫，哪里是他们的去处，哪里是他们的归宿？他不知道。
广场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发出呜呜的声音。
人们静静望着李学勤，不少人眼光里饱含着灼热的希望。
第289节：下岗职工自杀（10）
李学勤的喉头滚动了两下，终于开始说话了。
〃我想给大家讲一个故事。有一个部落的人，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世世代代在这块土地上生息劳作，生老病死从来不离开这里。这块土地很富庶，上天赋予这个部落的人各种天然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他们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所以他们很容易满足，他们像古人那样钻木取火，使用石斧和竹刀，一代一代人过着单调而原始的生活。他们很闭塞，世世代代处于孤立和自我封闭的状态，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他们无从比较，也就从来意识不到自己的落后和无知，于是他们满足，从来不想改变。突然有一天，部落里来了一群强盗，强盗发现这个富庶的土地欣喜若狂，他们惊叹于这里的富庶，就想法设法把这些好东西据为己有。一个年轻人提醒部落的人要留神这些强盗，可是部落的人却笑话他，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强盗抢够了自然就走了。可是他们不明白，强盗的使命就是抢劫，他们永远没有抢够的时候。〃
李学勤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他平静的声音在偌大的广场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你不想被人家掠夺，就只有一个办法，强大起来。落后就要挨打，你弱，人家就欺负你。有什么好抱怨的呢？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这个世界始终是强者生存的世界。以前如此，以后还是如此。想生存就要发愤图强，而要图强只能靠自己，外人不会帮你，也没有义务帮你！150年前，西方帝国主义以炮舰打开我们的大门，而今天，昔日的战场变为今日的市场，战争以经济的方式进行。这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这个战场上没有伦理道德，不讲人情世故，只有输赢成败、强弱胜负。直到今天，我们国家还没有强大的民族工业，还没有走完由弱到强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国真正的产业现状不仅仅是落后，而是弱小。对手比我们强大得多，人家是真正能够在世界市场经济海洋里遨游的大白鲨，而我们呢？我们还在别人的拳头下被动挨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承认不承认，这就是我们的真实处境。大家感到羞愧吗？至少我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第290节：下岗职工自杀（11）
说到这里，李学勤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紧咬着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右拳直直地向上一抬。
〃一个国家强大需要大力发展工业。一个没有强大的工业化的国家，如何能够在世界上有自己的发言权？如果我们不自强，我们是难以走向世界的，即使走向世界，也会在严峻的国际竞争中被淘汰下来！而避免被人打败、抹除耻辱的最好办法是自强。〃
李学勤声音不大，但是他的每句话都清楚地传到在场的每个人耳中，印在大家心头上。
〃有人问我，学勤集团现在还剩下什么？厂子卖了，厂房拆了，工人散了。我想告诉大家的就是，我们还有一笔任何人都不可能拥有的资源，那就是精神！我们曾经一起同心同德地工作，曾经在一无所有中做起来！这半个世纪的拼搏令人感动，令人振奋！我们曾经真正挺起过中国机械工业的脊梁！虽然现在厂房被拆掉了，但是有形的厂房可以拆，但是却拆不掉学勤无形的灵魂！拆不掉我们为共和国事业奋斗终生的信念！〃
他的话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的职工禁不住泪流满面。
李学勤环顾这些可爱的工人们，继续动情地说，
〃我很理解大家现在的难处。但是我希望大家明白一个道理，在发展的路途上，蜕变是最痛苦的，对国家、对企业、对全体员工，对我本人都是一样。但是，如果蜕变的目的是为了更强大，那么我们就要忍受这种暂时的痛苦。我希望大家振作起来，人跌倒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从此站不起来。我相信，大家只要肯干，肯吃苦，用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创造财富，就会有发展前途，就会重新开启我们新的人生周期，就会重新找回我们的信心、尊严和荣誉！〃
说到这儿，他喉头一阵发干，停了下来，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继续说，
〃你们要记住，不管你们今后做什么，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或深或浅地和这个国家未来的走向有关，中国能不能强大起来就看你们在场的每一个怎样做。这个事业不光是我的你的也是大家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们的未来是大有希望的。从个人感情上我也希望这样。最后一句话，我只求大家别戳我的脊梁骂娘就是了！〃说完这句话，李学勤深深地鞠了一躬。
第291节：下岗职工自杀（12）
〃李总，我们爱你！〃有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李总，这辈子能遇上你这样的好领导，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分！〃
〃李总，学勤的职工感谢您！〃
李学勤摆摆手似乎没有更多的话说了。他迎风站着，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的双手在衣袋里冻得发抖，脚都已经麻木了。此时，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李总，下来吧！〃有人在喊。
〃下来吧！李总，上面太冷！〃不知道谁又喊了一嗓子。
他挪动了一下双脚，觉得自己的脚都冻僵了。他脚下一滑，身子在空中一荡，差点摔下来，地面上发出一阵惊呼，人群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李学勤冲大家摆摆手，示意他没事。几个人冲上来，把他扶了下去。
这时候，市政府的人终于来了，承诺将从人道主义方面去考虑家属的利益，答应一次性支付5万元人民币。职工们的相应要求也会尽量满足。得到政府的承诺，职工们也渐渐散去了，厂区慢慢恢复了平静，人群也慢慢散去了，肖凡却仍然在原地怅惘地伫立良久。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种负罪感又重新升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她好像一个从真空中来的人，一个与周围环境完全不协调的人。她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什么人也帮不了。此时肖凡的心情也很复杂，痛苦、失落、迷惑、酸楚，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这几天的事情，她却像经历了几个世纪。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她去思考。
〃肖总！〃此时，原本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章乃和一把拽住她，她几乎被动地跟着章乃和踽踽走到车边。章乃和默默地拉开车门，把她推进车里。肖凡进了面包车，觉得车里暖和得出奇。此时，她才觉得浑身彻骨地寒冷。她透过玻璃窗向外看，此时，天空出奇地暗，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愁闷感觉。雪又下了起来，像飘落的尘土一般，急促地坠落下来，很快就把地面整整齐齐地堆了一层。突然，她看到李学勤，一个人独自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在白雪的衬托下，他的背影显得很孤独。她想，不知道李学勤要去哪里？一直到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肖凡才让司机发动了车子。
第292节：下岗职工自杀（13）
李学勤微微驼着背，缓慢地走着。此时，他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光了。他无力地耷拉着胳膊，抬起两条沉甸甸的腿，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李学勤顺着那条熟悉的白色卵石小道向老厂区走去。他想再去看看那个熟悉的地方，因为他知道，再过一段时间，这片老厂房就要被彻底夷为平地了。李学勤花了平时两倍的速度才走到小路尽头。
他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
眼前只有一片废墟。几辆推土机停在那里，老厂房已经被拆掉了一半。房顶被推倒，有半边楼变成废墟了，只有一面残壁还矗立着，死气沉沉地趴在那里，就像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凄凉。他想再看看熟悉的车间，可是车间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高得惊人的铁锈物，显然，这些东西很快就要被当作垃圾处理掉了。望着这堆废墟，李学勤的心头不由得产生一股强烈的、生离死别般的痛苦感情。他的鼻孔微微翕动着，呼吸很急促，眼里涌满了泪水。
自从昨天得知赵敏自杀的消息直到现在，他就没有合过眼，一直在回忆自己几十年来呕心沥血把学勤集团做起来的情形，那是他最隐蔽、最热烈也是最真实的记忆，永远那么鲜活。如今这一切都将一去不再复返了，就像这片经破败不堪的老厂房迟早会被人推倒，被人遗忘一样，他生命的价值也不存在了。他曾经的自信，曾经的荣誉，曾经的辉煌，曾经的理想，也像这些垃圾一样，都要被人清理出去了。他望着很快就将不复存在的老厂房，心里如同荒原般苍凉，他从精神到肉体，已经完全没了欲念，没了血性。没了勇气。他的胸中没有火、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一片死寂。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时钟也即将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