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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美食家-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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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上,跟着跑跑便可以。”

  朱自冶嘘了口气,原来这推车也不费力!他把雨衣向手弯里一搭,甩打甩打地走在我的身边。朱自冶东张西望,兴致勃勃,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黎明前的苏州,第一次看到清洁工人在路灯下扫地,第一次听到那粪车在巷子里辚辚地滚过去。

  “高经理,现在几点啦,我怎么觉得还是在半夜里。”

  “四点零三分。怎么,你没有表吗?”我有点奇怪了,朱自冶的时间怎么是用抽几支香烟来计算的?

  “不瞒你说,读大学的那一年家里给了我一只浪琴金表,我戴了三天就不想要了,总觉得手腕上多了个东西,很不舒服。”

  我差点儿笑出来了,那只浪琴表大概早已下肚,放在肚子里是最舒服不过的。

  “那你不要准时上课吗,迟到了也是很不舒服的。”

  “迟到,嘿嘿,我根本就不到。野鸡大学,文凭也可以卖的。唉,书到用时方恨少呀,现在想看点儿书了,还有许多字不识呢!”

  我对朱自冶刮目相看了,不会拉板车也罢,能看点儿书总是好的,开卷有益。

  “都看点儿什么书呢?”

  “喏,当然是关于吃的,食谱。这些时没有什么吃的了,晚上睡不着,想起自己一生吃过的好东西,好像那些大盘小碗,花花绿绿的菜肴就在眼前。不瞒你说,我在这方面的记忆力特别好,我能记得几十年前吃过的名菜,在什么地方吃的,是哪个厨师烧的,进口是什么味道,余味又是怎么样的……你别笑,吃东西是要讲究余味的,青橄榄有什么吃头?不甜不咸,不酥不脆,就是因为吃了之后嘴里有一股清香,取其余味。人真是万物之灵呀,居然能做出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从天上吃到地下,从河里吃到海里。人要不是会钻天打洞地去吃的话,就不会存在到今天!恐龙只会吃草,那么巨大的东西如今又在哪里?……你别叹气。是的,我也觉得很可惜,当年吃过了就算了,没有写日记,现在回想起来就不那么全面,所以想看食谱,复习复习,还可以熬馋呢!……哎哎,你慢点走啊,听我说,那些食谱看了叫人生气,记载得很不详细,我认为最好吃的里面都没有,特别叫人生气的是看不起我们苏州的菜,都是些奇里古怪的东西,什么皇帝吃过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每天一百只菜,摆摆场面,还不知道有几只是可以吃的!乾隆皇帝为什么要三下江南呀,就是到苏州来吃的……”

  我实在熬不住了:“快走吧,拉南瓜去!”我把南瓜二字说得特别响,目的是让他的头脑清醒点。

  “对对,我们决不能忽视南瓜,用南瓜照样可以做出上等的美味。你们的店里过去有一只名菜,名叫西瓜盅,又名西瓜鸡。那是选用四斤左右的西瓜一只,切盖,雕去内瓤,留肉约半寸许,皮外饰以花纹,备用。再以嫩鸡一只,在气锅中蒸透,放进西瓜中,合盖,再入蒸笼回蒸片刻,即可取食。食时以鲜荷叶一张衬在瓜底,碧绿清凉,增加兴味。”朱自冶背完了食谱,又摇摇头:“其实那西瓜盅也是假的,鸡里并没有多少瓜味。瓜甜鸡咸,二者不配,取其清凉之色而已。我们可以创造出一只南瓜盅,把上等的八宝饭放在南瓜里回蒸,那南瓜清香糯甜,和八宝饭浑然一体,何况那南瓜比西瓜更有田园风味!……”

  够了,这一大篇吃经念下来,已经快到码头了。我也不想打断他的话,也不再希望他有什么转变,这人是本性难移!让你去画饼充饥吧,我可要改变主意。我本来想把南瓜分给他一半,现在重新决定:分给他三分之一。
  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好吃的人和一个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来了!“文化大革命”中我成了走资派,朱自冶成了吸血鬼,两个人挂着牌子,一起站在居民委员会的门口请罪。

  朱自冶成为吸血鬼犹可说也,我成了走资派……也有道理。因为在困难年过去之后,我觉得时机已到,可以对过去的改革加以检讨,再也不能硬把白菜炒肉丝塞到人家的嘴里了。何况当时的形势和人们的要求也逼着我的转变。领导上提出要开高级馆子、卖高价菜,借以 
 
 
回笼货币。我们本来就是名茶馆,更是义不容辞的。人们在困难年中饿坏了,连我这个素以不馋而自居的人,也想吃点好东西。妈妈也到自由市场上去游转,五块钱一斤豆油,十块钱一只鸡,看了摇头惊呼,还是笑嘻嘻地拎一只回来,加水煎熬,放在我爱人的面前:“吃吧,孩子,这两年苦坏了你!”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其实我爱人的浮肿病早已消退。只有小女儿兴高采烈,到处宣扬:“我们家今天吃了一只鸡!”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高价菜又把朱自冶吸引到我们的店里来了,而且是和孔碧霞一起来的。两个人虽然没有套着膀子,却是合拎着一只大草包,一人抓住一个拎襻,想视而笑,十分亲热。那包里装满了高级糖,高级饼,两人刚刚剃过高价头,容光焕发,喜气洋溢,一股子高级香水味。金钱又发生作用了,那垂老的爱情当然是可以弥合的。

  二十元一盆的冰糖蹄膀,朱自冶一下子便买了两只,分装在两个饭盒子里。我和朱自冶自从拉了那趟南瓜之后,见了面都要点头,说两句天气,以纪念那一段共同的经历。困难终于过去了,店里有了东西卖,我也觉得增添了几分光彩。看见朱自冶来买蹄膀便和他搭话:“好呀,老顾客又回来啦!”

  朱自冶也高兴,笑着,拉拉我的手,可那话却是不好听的:“没有办法呀,蹄膀和冰糖自由市场上没有,只好到你们店里来买老虎肉!”

  “噢……那你为什么不趁热吃,带回去给孩子?”

  “不不,你们的蹄膀没烧透,不入味。我们带回家去再烧一下,再用半斤鸡毛菜垫底,鲜红碧绿,装在雪白的瓷盘里,那才具备了色香味。你们的菜呀,还差得远呢!”

  我听了有点懊丧了,当年不该把南瓜分给他三分之一。可我也接受了教训,决不把这股气扩散到别人的头上去。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的供应情况又和大跃进之前差不多了,我要致力于炒虾仁,使人对这美好的日子留下更深刻的记忆,人总不能老是后悔。可这恢复工作比我当初的改革要困难百倍,从精细到粗放,从严格到马虎,从紧张到懒散,从谦逊到无理,都是比较容易的,要它逆转可得费点劲儿哩!

  包坤年早就不当“店小二”了,这是在我的启发下改变的。他的行政职务虽然还是服务员(对此他很有意见),服务的时候却像个会议的主持人,高坐在那会场似的店堂里。吃客拥进店堂的时候他便高声大喊:“喂喂,不要乱坐,先把前面的桌子坐满!听见没有,你为什么一个人溜到窗子口?”

  “同志,请你来一下。”

  “要点菜吗?看黑板,都写着咧。”

  “同志,我想要两只苏州名菜。”

  “名菜?每一只菜都有名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几乎每天都有吃客吵到我的面前:“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受气的!”我忙着给人家赔不是,同时抓紧时间开会,做思想工作,订服务公约,批评别人,检查自己。还得感谢我们苏州的滑稽艺术家张幻尔(愿他安息)。他那时编演了一个滑稽戏,名叫《满意不满意》。这戏还真帮了我不少忙,我还请他到店里来做了一次报告,他的报告比我的报告有效,所以便招待了他一顿,没有收钱,是在宣传费用中报销的。

  以上种种,到了“文化大革命”中自然就成了罪孽,说我是全面复辟了资本主义,伤天害理地强迫革命群众去服侍城市里的老爷!张幻尔的那一顿饭也不是好吃的,他陪着我狠狠地被斗了一整天! 

  包坤年成了头头了,对准着我造反。他那时有一种错觉,认为打倒了局长便可以当局长,打倒了经理便可以当经理。局长已经被人家抢先打倒了,他也只好屈就点,马马虎虎地先当个经理。包坤年确实也具备了各种对我造反的条件:历史清白,一贯拥护革命路线,最最难得的是在一九六三年便抵制过我的复辟行为,遭到过我的残酷打击!这话也并非完全捏造,一九六三年我是批评过他,他那名菜都有名字的妙语,还被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引用过,虽然没有点名,总会有点压力。所以他在控诉我的罪行时总是义愤填膺,热泪盈眶:“那时候黑云压城城欲摧,我势单力薄,孤军奋斗,只好暂时屈服在他的淫威下面,我盼啊,盼啊……”包坤年经常在店堂里看小说,词儿是不少的,也不空洞,他对我的情况十分熟悉,重磅炸弹都捏在他手里。那时候他老是跟着我转,我也把他当作左右手,可算是无话不谈的。诸如我小时候曾经帮朱自冶买过小吃,住了他家的房子不给钱等等。有些话是为了说明旧社会的不平,有些话纯属闲聊,并无目的。包坤年把这些事儿都串起来了,批道:

  “这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从小便被资本家收买,眼看蒋家王朝的末日已到,便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混入我解放区,混入革命队伍。解放初期伪装积极向上爬,攫取了权力;一有机会便全面复辟资本主义,为他的主子效力!”这些话虽然不合事实,却也很有逻辑性。我是在蒋家王朝末日已到时到解放区去的,解放初期我是很努力,当了经理当然有了权力,一有机会是改变过经营管理!任何事情只要先把它的性质肯定下来,怎么说都有理,而且是不需要什么学问的。“白马非马”,如果我首先肯定了你是只马,那就不管你是白的还是黑的,你怎么玄也休想滑得过去!要不然的话,世界上的黑白为什么会那样容易被颠倒呢?

  也有人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是呀,哪有房屋资本家是不收房钱的?不是一天两天啊,一住几十年,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人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秘密关系。

  包坤年可要抓住这些关系做文章了,立刻通过居民委员会去外调。

  这个朱自冶呀,没说头。他除掉好吃之外还有个致命的弱点——怕打。当包坤年把袖管一捋,桌子一拍,他就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说,你有没有收买过高小庭?”

  “收……收买过的。”

  “怎么收买的?”

  “经常给他钱。”

  “在什么地方给的?”

  “在酒店里。”

  “总共给了多少?”

  “大……大约有几十万。”

  “啊!这么多的钱你是怎样从银行里取出来的?”

  “用,用不着取,是零钱,对对,是伪币。”

  幸亏包坤年要比我的老祖母明白得多,如果他也只知道铜板和银元的话,很可能要闹笑话,几十万元的伪币只是一包香烟钱。

  “伪币?……伪币也是钱!快说,解放以后你们是怎么勾结的?”

  “没有。解放以后他对我不大客气。”

  “胡说,把他带走!”

  “啊啊,我该死,我忘了,困难年他还给了我一车南瓜哩!”该死的朱自冶呀,他忘了说三分之一,为了这个数字,还害得我多挨了几拳头!

  这下子不得了啦,证据确凿,罪行累累!更不得了的还在后面呢,三转两绕把个孔碧霞也牵出来了。她的前夫解放前夕逃往香港,困难年还从香港给她寄过罐头,秘密指令就藏在罐头里!她是潜伏特务,我和特务内外勾结,窃取国家机密……包坤年看的都是反特小说,看多了自己也会编。你看:天亮前的三点五十五分,朱自冶穿着一件美制的雨衣(那件破雨衣确实是美国货),歪戴着一顶鸭舌帽(没有戴),站在电灯柱下徘徊,连续不断地抽了五支香烟。准四点,高小庭拉着板车从巷子里出来,左右这么一看,轻轻地说了一声:“走……”故事的开头很有吸引力,因而十分畅销,到处请他去作批判发言。他没完没了地讲着。我弯成四十五度角站在那里,还要不时地回答问题:

  “你有没有罪?”

  “有罪,我有罪!”我确实承认自己有罪。当年包坤年听说杨中宝到孔碧霞家吃饭,便编造出杨中宝开地下饭店,而且还有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收钱。我不但没有批评他,却从自己的需要出发,对他重用,加以鼓励。如果编造谎言能得到好处的话,那他为什么不编呢?好处越大,他就会编得更加离奇!

  “回答,你是不是罪该万死!”

  我拒不回答。我不想死,我要活。我有错误要纠正,还有那愿意为之牺牲的共产主义事业……

  拳头又落到我的身上来了,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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