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说·09年01期下-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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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洋葱:普善成海(2)
“受不了了吧。”
走廊那头传来声音,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尽管有点昏暗,但我仍然毫不费力地认出说话的是刚才在院子里清洗尿布的女孩,更为意外的是,她坐的竟然是轮椅。这一点,有可能是在凌乱拉起的绳子间被我忽略了。原来,她一直在院子中通过开着的窗户观察我们。
但她显然误会了我受不了的对象其实是同学们那种理所当然的虚伪而非敬老院中的死气沉沉,不过不知为何,我并不认为有解释的必要。我放弃了维持平日一贯面具的努力,反正对面的女孩表情冷漠,语调充满不屑。
这是我第一次同智恩见面。
'三'
市里的领导在我校进行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的视察时,非常满意我所在的学院做出的一系列关心扶持弱势群体的行为。视察结束后,办公楼前的橱窗中除了在各处的福利院、敬老院精心拍摄的照片,还多了一枚巨大锦旗,院长的脸色仿佛比视察当晚连喝两瓶Ballantine后更为红润。
我站在橱窗前凝视这面锦旗,这就是在敬老院里被女生们一直反复讨论的“荣誉”。这荣誉的光环刺入眼底,仿佛无刃怀刀,无辜地抹杀着他人的尊严。
那天,行将返程之际,女生们很快发现在走廊里与我交谈的残疾女孩智恩——当然,她们根本连她叫什么都没有问,就强行把她推到人堆中合影。对于作为道具的智恩来说,她的反应显然是不合格的。那既非残障人士坚毅有朝气的神色,也非受人恩泽后感激不安的表情。总之,与活动宗旨极不相称的淡淡的讽刺总是弥漫在她的四周,以至于后来选择相片素材时,女生们第一时间排除了所有以智恩为中心的照片。
“什么呀,我才不想跟‘贞子’一起出现在领导面前呢!”听到某个女生机智风趣的玩笑,大伙儿都高兴地手舞足蹈,紧接着商量累了一个下午,晚上应该去哪个酒吧继续消遣。
我看着照片中被落日余晖浸染的女孩,有些瘦弱的身材,套着敬老院统一制作的宽大条纹外衣。被两边的漆黑长发遮着脸的她大部分时间总是垂着眼帘,与其说是冷漠,也许称为茫然或者麻木更合适。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把她的照片从回收站里恢复出来,存入另一个文件夹,扔在了电脑不知哪个角落里。
弄完这一切,已经是周五的晚上,吃完晚饭的一家人端坐在沙发中看着一档综艺节目,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我。主持人的对白蠢不可及,父母不置可否地对牢闪光的荧幕,目光游离,从背后很难揣测他们此时的心情。五分钟以后,我不耐烦地拒绝了母亲想为我削一只苹果并同我交谈的企图,回到卧室,想吸烟却发现最后一根烟不知何时已经搁在便携式烟盅上燃烧殆尽,于是只好百无聊赖地倒在床上。当巨大的黑暗如潮水般向我涌来时,整个封闭空间内只有烟头最后那点湿润的红色。我想起智恩那种空洞无物的表情,这表情,和在父母眼中看到的自己毫无二致。
'四'
当又一次站立在院长面前侃侃而谈我的谎言时,我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从根本上来说,我是那种毫无热情的人,参与所有有人的活动只是为了避免空虚,因此即使看到我很投入地忙碌奔走,内心深处却始终当它是表面功夫或者应付了事。我就是这样虚伪的人。
然而这次情况似乎有些不同,出于一种微妙的猎奇心态,或者说是同类的吸引,我在一个周六的午后独自一人乘公车去了敬老院。我告诉院长我是社会学系的学生,正在进行一项以残疾人为主体的弱势群体生活状况的研究,希望他能提供给我智恩的信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装出那种热情有礼的态度,这对平时演惯戏的我来说毫不费力,因此院长虽然看上去一副精明的样子,但也丝毫没有对我的目的产生任何怀疑。交谈过后,他向我指明了智恩所在的病房,便自顾自玩电脑游戏去了。
玻璃洋葱:普善成海(3)
依然是经过带有隔夜饭菜和厕所气味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阳光从门内的窗口洒入,无数细小孱弱的细菌与灰尘在光束中慌乱地挣扎翻滚着。靠窗的某位老年人干瘪而皱缩,穿着白色的病服,仿佛一小块年糕一样软塌塌地粘在躺椅上,智恩就在她的身边沉默地搅拌一小碗菜粥。
大概是剁碎的青菜掺在稀粥中,远远望去只有一汪绿色的糊状物。智恩胡乱搅上一下,心不在焉地送入老人口中。对方可能有些饿,非常努力地吞咽着,眼珠却仿佛不会动似的陷在浑浊的眼白中瞪视着眼前的女孩。大概吃得太快,而智恩又是如此机械地重复喂食这个动作,老人突然因为呛到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还没咀嚼完全的稀粥混杂着痰液,喷溅得到处都是。智恩放下碗,慢慢擦掉溅落在手上的泥状物,然后以一种略带强硬的手势取出了老人口中的假牙,此时,一些口水从忽然瘪下去的下颚中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而老人的眼睛始终一动不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固定在她身上。
“你怎么又来了?”原来她早就发现站在门口的我,却没有任何转过头跟我打招呼的意思。
“因为……有些调查需要……”面对她,我好像不太能发挥自己的戏剧才能,竟然有些吞吞吐吐。
这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冬日午后,院子里仅有的两棵冬青和雪松看上去略显寂寞地排列在一些,深浅不一的绿色在偶尔刮过的风中摇曳,居然有种久违的轻松感。为了不吵醒已经睡着的一群老人,我推着智恩来到庭园中央不知干涸多久、积满枯叶的喷水池边,自己则盘腿坐在水池边缘,体会着阳光渗在毛衣中的热度。
说实话,她没有拒绝我的提议我并不感到意外。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起我们对对方展露的就是毫不掩饰的厌倦眼神,那是同周遭充斥着的目的明确的表情截然不同的真实流露。我对她而言,大概只是种物体般的模糊存在,不吸引,不排斥。因此对于我这个陌生的同类,反而没有戒备与敌视。
“调查我这样的残疾人为什么要待在敬老院里么?”她看着空气,接着我前面的发问自顾自说了起来。
“其实我并不是生来就是残疾的。我待在这里是我姐姐的意思。”
“你还有个姐姐?那么父母那边怎么说呢?不是有专供残疾人去的学校么?”
“父母已经去世了。姐姐和姐夫没有工作,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其实是政府为保障贫困线下的市民而分配的廉租房。当时申请住房的时候,姐姐反复强调还有一个妹妹要抚养,因为直系亲属是残疾人的缘故,我们的房子比原来分配的面积要大很多。但是等到住房批下来之后,我就被姐姐送到了这家敬老院,姐姐和姐夫都要工作,根本没时间照顾我,反而是敬老院的护养可能会更周到,所以……但是因为每年都不能交足额的护理费,所以院长要求我做一些清洗衣物或者喂老人饭菜之类不怎么辛苦的事,以此来抵消一部分的费用。”
“那么,为什么那时不送去残障学校?”我感到不大理解。
“正因为姐姐一力主张我得和他们一起住,住房才能批得下来,而且,去残疾学校得住宿,学费更承担不了。”
“不过现在也挺好,姐姐和姐夫每个月都会接我回去一次。晚饭总是很丰盛,小排汤啦红烧鲫鱼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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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洋葱:普善成海(4)
智恩的话说到一半,病房窗口突然传来一个尖利的人声,简直像砂纸刮擦着皮肤。透过窗子望去,房间里站着一个穿着护工罩衫的中年男人。
谈话戛然而止,智恩仿佛录音机被突然关掉一样,缓慢地摇着轮椅进入房间。不一会儿,她就出现在男人的边上,接过刀和苹果,削了起来。
此时已然接近黄昏,斜阳正缓慢沉落,一分钟后就将被雪松最顶端的枝条刺穿。我看着刀刃均匀地掠过果实表皮,护工的手不知何时从智恩的颈后绕了过来,拨开她披散的长发,缓慢地伸到她的衣领中,那一瞬间,女孩子鼻翼两边的神经抽搐了一下,不过很快,这种厌恶的表情便消失在百叶窗投下的阴影中……
不愿继续再看的我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时间好像在这一秒停滞了,夕阳不再下沉,它就悬在我的头顶,巨大的灼烧感。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子摇着轮椅出来,镇定地来到了我边上。衣服大概整理过,比先前更整齐的样子。双腿已然麻痹的我不愿直视她的眼睛,只是长时间盯着冬青上梳理羽毛的麻雀发呆。
“早就习惯这样了。这个变态。每次只要他支使我削苹果或者换尿布,就好像有个声音嘲笑我‘看,又来了’。”
“你……”
“没办法,谁让他认识回收旧书的人呢?我看的书几乎都是他从废品站带回来的。”
“所以你就让他摸你的胸?”不知不觉,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当然不是啦。冬天才是胸,夏天是大腿。哈哈哈,随季节变化还真麻烦呢!”说着说着,她好像被自己的幽默感打动,竟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和结冰一样的脸实在难以匹配。
斜阳不知何时已经掩藏到屋顶后面去了,觉得再难忍受的我一下子站了起来,由于双脚发麻太久,竟然软得要摇晃起来。
智恩瞪视着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木无表情。我刚想再说句什么,她突然转身,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进了病房,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暮色四溢的庭院中,寒气从早已失去温度的地面透过帆布球鞋笔直透了上来。
“这孩子不容易啊!”先前在办公室里院长眯着眼睛告诉我,他的周围挂着大量鲜艳的锦旗和奖杯,头顶还有自己题写的牌匾——“普善成海”四个大字。而此时他却正为眼前电脑屏幕中蛤蟆嘴里吐出的圆球担心着,表情有些愁苦。
智恩自小生活的N社区建在环城河边的堤坝旁,那是贫民区随处可见的违章建筑,买不起房子的市民在原来危房的基础上用砖头和水泥搭出阁楼以及天台,花一点想象力把自己当做落魄的贝聿铭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空中庭院往往漏雨,刮风的时候又不住担心屋顶盖的油布哪一秒钟会被掀走……智恩十六岁那年夏天,台风正面袭击本市,新闻里说是二十年未遇,防洪抢险的新闻铺天盖地。
只是贝聿铭们通常很自信,因此直到房子塌了的时候才想起这建筑根本没有牢靠的地基。据院长说屋顶倾斜的时候智恩听到父母让姐妹俩快逃,在午睡的智恩还迷迷蒙蒙糊糊,姐姐已经冲了进来拉着她死命往外跑,房梁塌下的时候不巧压在她腿上,整个人被埋在废墟里,被救出来的时候,因为时间延误,神经组织已经坏死。好不容易用手术保住两条腿免去截肢的痛苦,人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经过这种变故人有些孤僻也难怪,不过还算听话,也挺配合她姐姐和我们,总之,我们对所有病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管老年痴呆还是下肢瘫痪,到了我这里,就要让他们衣食无忧。做我们这行,责任心可是最要紧的!同学,同学你说是吧!”大概是看我有些心神不属,院长从电脑后伸出脑袋特意望了望我。
玻璃洋葱:普善成海(5)
回去的路上,脑中院长和蔼亲切的微笑和智恩削苹果时嫌恶扭曲的神情重叠在一起,一时竟然觉得异常乏力。
'五'
因为我是那种在上课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黑板一眨不眨,但其实和所有同学,包括讲师都貌合神离的类型,所以考试时为了不挂科,通常得在自习室奋斗上一两个礼拜。当然,这并非坏事,至少我有一个极其正当的可以不用回家的理由,免得面对父母无话可说又要极力避免流露出不耐烦的态度。
近来,他们晚饭后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越来越长,看的节目无非是明星八卦市井奇谈,一边盯着电视机,一边侧耳倾听隔壁房间我的举动。对他人的生活寄托进无限的热情在我看来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即便是我的父母也是如此。每当产生这样的想法,我总是会有一种自己很冷血的感觉浮现,不过随之而来的不是羞耻感,而是觉得十分的空虚。也许最近我不厌其烦地拜访敬老院就是一个证明,既不屑于参与他人的生活,又试图消除这种空虚感,如此自相矛盾地生活着,非常滑稽。
当我再一次踏入敬老院具有违和气息的病房,时间已经向后滑向了春节的末尾,我结束了期末考试,正享受着不必强迫自己参与社交的寒假生活。正月初五,同父母一起出发的我其实早已经不准备忍受最后一次往返于亲戚家的身心俱疲。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