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祭-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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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那阵子,南通地面上驻扎的部队番号杂七杂八,谁也闹不清谁是谁的人。鲁家闸突然冒出来这么支一百几十人的部队南通城里的地方治安会不能不起疑,几次派人打探,听说是被新四军打散的保安十旅的人马,这才放下心来。——保安十旅早已和日本人勾搭上了,日本人把他们当友军看。
不明不白地潜伏在敌占区,和上峰又断了联系,张宝成悬着的心一直放不下,感觉自己带的这支人马就象只离群的雁,不知道怎样才能站住脚,也不知道今后该往哪儿飞。他怀恋驻扎在青灶港的那段好时光,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
推算下来,张宝成那时才二十四五岁。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把一百几十号人的命运前途都挑在肩膀上,既没人扶一把,也没人引条路,那种沉重和孤独可以想象。“队伍不是你一个人的!”吉加林的这句喊话总在他耳边响,象耳环吊在耳垂上甩也甩不掉。孤独之中,他的脾气越来越乖戾,成天阴沉着脸不说话。姜佐才一次喝醉了酒一夜没归营,第二天早上竟让他当众抽了两皮带。
张杰知道大队长的心思,偷偷潜回青灶港打探情况,带回来的消息让张宝成百感交加:新四军在青灶港开了几次群众大会,没说张宝成一句不好,并赞扬先锋大队坚持抗日英勇杀敌为国家立了功;新四军的宣传队演节目,还把张宝成、吉加林带兵伏击日本鬼子小火轮的事编了歌儿唱:
“张宝成,吉加林,
大竖河边布神兵;
乒乒乓乓枪声响,
子弹嗖嗖射河心。
河心里火轮熄了火,
东洋鬼子丢了魂……“
张杰也绕道去三里墩看了看田萍。田萍听说张宝成平安无事,很是高兴,捎信说她哥哥田萱的那支游击队被日本鬼子打散了,田萱想来投靠张宝成谋个差事。
第二个消息让张宝成激动。四乡里到处都是部队,田萱却想着来投奔他,估计是有点把他当妹夫看的意思了!
五天后,田萱果然找来了。
田萱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高个儿。戴一副近视眼镜,长得文质彬彬。张宝成和他聊了聊,竟然是一肚子经纶,还会说日本话——是他在南通中学念高中时学会的。张宝成相见恨晚,很想给他安排一个中尉参谋的衔,田萱却不肯,说是无功不受禄,免得让弟兄们不服气。张宝成想想也是,就让他当了个少尉书记官。
这个书记官不简单,上任半个月便把大队的家底摸了个透,且结交了一大帮朋友,有分队长,也有大头兵。张宝成滋生起几分警觉来:这田萱书记官,活脱脱就是当年的张宝成!难道他也存下野心想夺走自己的兵权?
经验告诉张宝成不能轻信任何人。他决定摸一摸田萱的底。
一分队、二分队和七分队,是大队里战斗力最强的三个分队,装备也好,仅有的三挺机枪就在这三个分队里。一分队长刘军、二分队长张柱子、七分队长王俊芳,都是张宝成的亲信。田萱往这三个分队走得最勤。张宝成问问三个分队长,都只说书记官给他们讲时事讲古今,没生别的心。
一天夜晚,张宝成去七分队住的于家祠堂查夜,叫住哨兵问:“田书记官今晚来没来?”
答:“来了,还在。我去叫他……”
“不,我自己去。”张宝成往祠堂走,在缕花窗下站住了。
“……苏俄,现在就是穷人当家。从村长、乡长到县长、省长,都由老百姓自己选。当得好,不贪不捞,老百姓拥护,就提升;当不好,就削职为民。老百姓都住集体农庄,财产公有,大家平起平坐,谁也不能欺负谁。做工的,种田的,都月月领工资,多劳多得……”
是田萱的脆嗓门。
有人问:“年纪大了怎么办?”
“国家养呀!年龄大的,生病的,就退休,住养老院……”
“这章程好,这章程好!”七分队长王俊芳感叹说,“我们国家要是也这样,早就兴旺了,小日本哪敢上门打我们?”
“可不就是!”
田萱把嗓门压低了:“共产党主张的也就是这章程。只是,蒋委员长他们只帮有钱人说话,不同意……”
张宝成听出眉目了:“这家伙,十有*是共产党!”
第二天,他找田萱摊牌了:“田书记官,我是看你妹子田萍的份,安排你穿了这身二尺半。现在我要你说句老实话,是不是共产党派来的?”
田萱静静地看着他,反问:“大队长,你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我劝你收敛点!我们这支部队,是正规的国民革命军,不允许搞非法活动!”
田萱一脸沉稳:“大队长,如今国难当头,国共两党合作抗日。共产党也是合法的党!”
“要合法,你可以去投新四军。在我这儿不行!”
“怎么,你这支部队不抗日了?不接受抗日游击指挥部领导了?那你就只剩下一条路:投降日本鬼子,打‘和平军’旗号!”
张宝成怔住。愣片刻,他冷冷地说:“我张宝成头脑还清醒,不至于往那条路上走!”
“这我相信。也正是看你打日本鬼子是条好汉,我才投奔的你。我倒想问问大队长,共产党的主张你是哪一条不赞成?新四军同样是国民革命军,共产党合法化,怎么在你这儿就不行你和共产党倒是有什么仇?”
“他们……挑唆离间,拉走了我六个分队的人!”
“这你想错了!是吉加林他们看清形势,不愿意跟你干,才走了这步棋。上回在二道闸,新四军要是存心想吃掉你,你能这么轻松地跑掉?你们猫在大竹园两三天,当是新四军耳目不灵通?你打死了两个人,打伤了吉加林,好多人都想找你算账。是新四军分区梁司令为你说话,说张宝成本质上还是个爱国军人,下令让部队不要为难你和你带的这支队伍,才让你们跑了的!”
张宝成诧然地张大了嘴:“梁司令他……也知道我?”
“不仅是知道,而且熟悉。胡克迁的王参谋长你认识吧?他就是共产党,很赏识你带兵的才干,多次对梁司令谈到你。梁司令还知道,你生身父亲当年就参加过共产党领导的红十四军暴动。”
这……共产党竟然也清楚?张宝成仰天长叹了:难怪共产党能成大气候,真正是无孔不入……
“那么,共产党派你来我这儿,安的什么心?”
“好心!”田萱毫不迟疑,“我也知道你对我妹子有好感,我妹子也几次写信给我提到这件事。你要我说老实话,那我就坦率告诉你:一,你和田萍的事,我不反对,也不赞成,这要看你走哪条路,我必须对我妹子的前程负责;二,我是共产党员,组织上派我只交待了一个任务,就是拉你一把,让你带你的队伍走一条光明的路,不要往死胡同里钻。日本鬼子肯定在中国呆不长,蒋介石政府无能,不可能把国家治理好;只有跟共产党走,无论是你个人还是这支部队,才会有出路……”
以后的谈话内容我想没必要详细引述了。对于身处困境的张宝成来说,田萱无疑是帮他拨开了乌云。两个月后,张宝成加入了共产党,跟他同时入党的还有张杰、刘军、张柱子、王俊芳等十五个人。又过了两个月,新四军派来十几个班排长,张宝成安排他们插入各分队当了小队长。如此,这支部队基本上掌握在共产党手里了。
外界不知道,队伍里大多数官兵也同样不知道。
九
第 九 章
(一)
日本人的黄皮靴终于“咔咔”地踏上了黄海滩,海屁股洼儿的安宁日子到了头。
1940年春季大扫荡后,离海屁股洼儿二十里的海余镇驻进一个中队的东洋鬼子兵,领头的叫什么龟乙郎。大碉堡就筑在街心里。
“六月六,狗洗澡”的日子,大清早,一队日本兵走出大碉堡,直奔海边去。
海屁股洼儿的乡亲们刚吃过早饭,只听得村北响起一阵“八公”、“八公”的枪声。张府成操起枣木棍跳出门,急匆匆迎过去。他几年没摸枪也闹不清这响的是三八枪,只当是哪股小土匪来找麻烦了。
刚走到村北头,只见小黑风手下的那个黑斑皮领着三个海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跑过来,一看见张府成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快,救命,救救我们!日本人追来了!”
张府成抬头看去,北边的滩地上一队身穿黄制服剌刀亮闪闪的鬼子朝这边“哇哇”地扑过来。他二话没说,领着四个海匪一头钻进了村西的芦苇荡。
鬼子兵赶过来,站在芦苇荡边张望一阵,却没敢向里追,只端着机枪“哒哒”地扫出几梭子,然后就排了队向村里走。
不知道海屁股洼儿的乡亲们是不是还指望再来一回“小黑风义认娘舅亲”,竟谁也没躲藏谁也没逃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二百多人全被鬼子的刺刀逼到了公孙树下的场心里。
“开会了,开会了,开会!”一个瘦条儿翻译站在人群前,深入浅出唾沫横飞地大讲了一通“中日亲善共存共荣”的道理后,说是要村里成立治安维持会,让大家推选一个良民当会长。
“这个会长,管海滩南北这一片。人要能干,啊,办事要公道,热爱和平运动,真心实意把大日本皇军当朋友。啊,大家说,哪个能干?都说,哪个能当会长?”
海屁股洼儿的乡亲们见识虽不多,心里却透亮,认定这是个卖祖坟留骂名的勾当,谁也不吭声。
“不要害怕嘛!说说,由哪个来当会长?——都不说,也可以毛遂自荐,啊。当了会长,可以免捐免税,免派丁。谁愿意当呀?”
他白问。明摆着是秦桧,没人愿意当!
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村民们象是晒蔫的瓜秧。鬼子们也是一脸的红油一身的臭汗。鬼子中队长终于没了耐心,站人群前面狗似地嗅了嗅,目光刀一样横着从人头上劈过去。劈到哪儿哪儿矮一截。到中间,被一个高个儿挡住了。
是陈柱子。
龟乙郎摆了摆头,两个兵把他推了出来。
“你的,会长当不当?”
陈柱子不看他,嘴闭得紧紧的。
“哼?”龟乙郎举起了指挥刀。
陈柱子索性闭上眼。
阳光下,龟乙郎的刀兴奋地闪了闪,“嚓”地划出一道电光。
陈柱子的头西瓜似地滚下来。那嘴这回张开了,“嘎嘎喳喳”地直啃地皮碱。
人群中“轰”地炸起一片惊叫声哭喊声。
龟乙郎朝天“砰砰”开两枪,镇住哭喊,又拉出一个人:“你的,当会长?”
是王汉成!这个抽大烟抽得皮包骨头的脓包满头大汗竟瘫倒跪下了:“长官、大爷,我不、不能当,饶了我……”
龟乙郎似乎看他不象块当会长的料,刀一挥便把声音切断了。王汉成脖颈里“滋”地喷出一条鲜艳的喇叭花,一会儿就萎下来,化作嘟嘟膨胀的血泡沫,又一个个无声地爆裂了。
他婆娘怔怔地呆立着,忽然“哇”地一声喊,张牙舞爪地扑上前去抓龟乙郎的脸。旁边的鬼子对着她的乳房“扑”地一刺刀。她的身子一挺弯成弧形地向仰过去,喷溅的血也如一道彩虹横在人群前。好一阵她才躺平,右腿猛蹬几下再也不动了。
全村人歪扭着头不敢看一眼。
嗜血成性的龟乙郎犯了瘾,又一连拉出五个男人。公孙树下响起一片凄惨的哀嚎和央求。
瘦翻译似乎也慌了神,在人群前面团团转:“谁当?谁当?谁就当个会长吧……”
五个男人转过脸去。
“你们,八格牙鲁,统统死了死了的!”
“咔——嚓!”五个鬼子做操般同时举起了枪,动作整齐而利落。
黑黢黢的枪口越晃越大罩住了五个人,也罩住了全村人。
龟乙郎的右手缓缓抬高。二百多根心弦被那手抽得紧紧的快要绷断了。
眼看那手就要劈下来,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声喊:“我当!”
鬼子怔住。一场人也怔住,齐齐地让出一条道。
是吴亮,脸白得没一点血色。
吴亮费力地挪动两条腿走出来。那条人巷如时光隧道,他一步一步地走过了数千年。
瘦翻译紧忙迎上去:“你愿意……当治安维持会会长?”
吴亮看着他,沉重无比地点点头。
瘦翻译嘘出一口气,连忙走到龟乙郎面前哈腰说:“太君,太君,他当!他愿意当会长!”
龟乙郎两只鱼肚眼滚了滚,似乎有点不相信这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他挥刀压在吴亮的脖子上:“你,说谎的有?”
吴亮的身子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