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第2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巧是今天北京和台北的差异;这个差异,与其说是“民族性”的不同,不如说是发
展阶段的落差。
那么,是不是三十年后的北京街头就看不见脸红脖子粗拿板凳的人了呢?我不
知道,很可能,那得看北京人怎么处理他和他背上驮着的工具箱之间的关系吧!不
过,我只是个过路的人,很可能看走了眼。
故乡异乡
火车站
四九年,兵荒马乱中,母亲终于不顾一切地只身搭上火车,她要回衡山把一岁
大的孩子带出来。当初是为了避免让幼儿受流离颠沛之苦而将他托给了乡下的奶奶,
现在,思儿心切,管不了那么多了,要受苦就一起受吧!
半年多不见,孩子显得大多了,可是已经不认得自己的母亲。他瞪着眼前陌生
的女人,像猫一样紧缠着奶奶的腿,“不要不要——”怎么也不肯跟陌生人抱抱,
“不要不要——”他奶声奶气地喊着。
踩着黄泥路,到了火车站,孩子开始呼天抢地,“不要不要奶奶不要!”火车
轰然进站的时候,伤了心的母亲转了念头:“算了,不勉强吧!乡下大概还是平静
点,反正很快就会回来……”
她终于松了手,将啼哭抵抗的孩子交还给奶奶,回身上了火车。火车缓缓开动,
她将脸贴着车窗,依依地看着那紧搂着奶奶脖子的孩子,孩子两只清亮的眼睛也正
牢牢地望着她。
她当然不知道,火车一开动,就将她和孩子拉开了四十年。四十年后她已老态
龙钟,再度来到这荒野中的小火车站,黄泥路依旧,那个奶声奶气的孩子已是个面
貌黝黑的中年人,他赤着脚走在田埂上,扁担的两头悠悠晃着满盛的水。
衡山的哥哥比我大四岁;如果我早生四年,那个被留在湖南乡下的就是我,那
么今天就没有龙应台,而有龙应湘。
四十年后的龙应湘该是个什么人呢?
父执辈
既然叫龙应台,当然是个在台湾出世的孩子,可是正因为名字里嵌了“台”这
个字,谁都知道他肯定是个异乡人。四九年之后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叫“台生”的,
不管是张台生、李台生、翁台生,他们的父母都才在兵荒马乱中渡海而来,刚刚踏
上台湾的土地。祖传数代的台湾孩子不会叫台生,就好像老北京人的孩子不会叫京
生一样。“台生”,一方面告诉你这孩子和台湾有着密切的关系,另一方面却也泄
露,他和台湾毕竟只是初识。
我这个“台生”从小就发现自己和周围的玩伴不一样。他们讲闽南语,我们说
国语;他们住在祖传的老宅里,我们则从公家宿舍搬到公家宿舍;他们的妈妈穿着
短衫长裤,我们的妈妈穿旗袍;他们的爸爸做生意、打鱼、种地,我们的爸爸穿着
某种制服办某种的公;他们在清明节提着食篮上祖坟,我们在家门前焚烧纸钱,捻
香对天空遥祭;他们的父执辈群聚在夜市里喝酒划拳,卷起裤脚蹲在庙前广场推牌
九,得意时咬牙切齿地喊“干你娘!”;我们的父执辈穿着短袖衬衫、深色长裤,
围着方桌打麻将, 时不时脱口而出“妈啦个B胡了!”洗牌时哗啦哗啦响得整条巷
子都听得见。
所谓父执辈,就是那些口音腔调和你父母的相似,会和蔼地摸摸你头、给你两
块钱差遣你在对面杂货店买瓶五加皮然后让你保留零钱的人。七九年,纽约电视上
出现一个大陆的老农民,缺了门牙的老农咧嘴笑着,一脸憨厚,他一开口说话,我
就呆了——怎么口音如此亲切竟像个“父执辈”呢?
操乡音的我的“父执辈”在台湾是那少数的异乡人,缺牙的老农民使我发觉:
海峡那边,操南腔北调的“外省人”却是多数,而且是那边的本地人;我觉得惊奇。
乡 音
八五年,台湾人到大陆仍旧是违法的,但是我去了,去看看湖南那个被落在火
车站的长我四岁的孩子。
清晨,还在半睡半醒中,宾馆窗外流进此起彼落的人语声,不外乎日常的招呼,
“哪里去呀?”“早啊!”人来人往。
我蜷缩在被窝里,耳朵却像野狼一样竖起来。这窗外的人,怎么回事,竟然会
说着我父亲的话,那声音、腔调,熟悉而亲切,像条睡暖了的旧被,像厨房里带点
油腻的老钟。我冲动得想趴上窗子看看这些人的面貌——他们和父亲长得可也相似。
在台湾,父亲的乡音总惹人发笑,“听莫啦!”人们摇摇头。他得费好大的力
气才能让人弄清楚他要的是锄头、芋头、还是猪头。
而在这扇窗外,每一个人——厨师、公安、服务员、书记、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都说着父亲的话,说得那么流利顺畅,说得那么不假思索,那么理直气壮,好
像天下再大也只有这么一个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语言。
窗外人声不断,我起床漱洗。满嘴牙膏泡沫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埃及,
我海子掉了!”
“海子”,是鞋子,我从小听熟了。“埃及”,父亲当年也这样喊他的母亲吧?
是哪两个字呢?“娭己”?“爱姐”?“蜀人谓母曰姐”,楚蜀不远吧?
“有一次,我从学校里回来,跑了两三里的路,下着雪喽,进到屋里来,眼睛
都花了。你奶奶给我一碗饭,我接过来,想放桌子上去,没有想到哗啦一声饭碗跌
在地上,破了。
你奶奶以为我嫌只有米饭没有菜,把饭给甩了。她伤心地哭了,她把自己的饭
省给我吃……”
父亲讲这个他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后叹息:“我对不起你奶奶。”然后
要沉默很久。
我们则各做各的事情,这个打破碗的故事不如司马光砸破石缸来得惊险,也不
如华盛顿砍掉樱桃树来得伟大,实在不怎么样。倒是在我满嘴牙膏泡沫倾听窗外的
这一刻,突然想到:奇怪,这许多年来父女一场,怎么倒从来不曾问过父亲是否想
家。
于是我让哥哥就着录音机坐下,“给爸妈说段话吧!”哥哥两眼望着自己的脚,
困难地思索着。我在一旁呆坐。是啊、他该说什么呢?问父母这四十年究竟是怎么
回事?问老天那一列火车为什么走得那么不留余地?
回到台湾的家,行囊尚未解开,就赶忙将录音带从口袋中掏出——我从不可预
测的历史学得,有些东西必须贴身携带,譬如兵荒马乱中秘书的孩子,譬如一张仅
存的情人的照片,譬如一卷无可复制的带着乡音的录音带。
外面黑夜覆盖着田野,我们聚在温暖的灯下。
母亲捧着杯热茶,父亲盘腿坐在录音机前,没有人说话。
极慎重地,我按下键盘。
哥哥的声音起先犹疑,一会儿之后速度开始加快。
父亲沉着脸,异常地严肃。我偷觑着——他会哭吗?父亲是个感情冲动的人。
母亲呢?为了四十年前在衡山火车站的一念之差,她一直在自责,此刻,她在
回想那一幕吗?
我用眼角余光窥看着两个老人,有点儿等待又有点儿害怕那眼泪夺眶而出的一
刻。
“不对不对,”一言不发的父亲突然伸手关了录音机,转脸问我,“你拿错带
子了?”
“没有呀,”我觉得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哥哥的声音。
“一定拿错了,”父亲斩钉截铁地,而且显然觉得懊恼,“不然我怎么会听不
懂?像俄国话嘛:”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他没有泪下,他没有大哭,他不曾崩溃,他他他——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四十
年浪迹他乡,他已经听不懂自己儿子的乡音。
我看着父亲霜白的两鬓,觉得眼睛一阵热——唉呀,流泪的竟然是我。
老 乡
白洋淀上为我们撑船的是个河北老乡,赤足立在船尾和两个孩子有一句没一句
地扯着。两个洋娃娃模样的孩子出口却是中国话,老乡觉得“真逗”。
“你也会外国话吗,安安?”老乡说,边把船撑进荷丛深处。
“讲两句来听听,安安。”
船上的人纷纷起身去采莲蓬,我一路看荷花看得痴迷,此刻,坐在船舷,却想
对这河北老乡多瞧两眼。
这又是尘封记忆里的“父执辈”哪!那样熟悉的脸型,连皱纹的密度和纹路都
似曾相识;那样亲切的口音,好像隔墙听熟了的“小毛回家”的呼喊。
这不是邵伯伯吗?
邵伯伯来打麻将,总拎着瓶酒。进门见到四个五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从裤袋里
总掏得出一巴掌黏兮兮、皱巴巴的廉价糖果。他边喝酒边打牌,酒喝多了就趴在牌
桌上哭,放声地哭。
邵伯伯的太大留在河北老家,没出得来。母亲赶鸡似地驱逐一堆看热闹的孩子;
邵伯伯还有个女儿,走的时候才刚生呢!
有一天,邵伯伯把牌一推,头栽在桌上,人家以为他又犯了,没想到他死了。
走过千山万水,可还没见过白洋淀这样如唐诗境界的景致。低伏的是涟滟的水
光,贴着水光的是墨色的莲叶,参差出水的是鲜绿的荷叶,荷叶往往簇拥着摇曳生
风的荷花,衬着荷花的娇嫩是后面野气横生的芦苇丛,芦苇丛后就只有那空旷渺茫
的天色。
突然飘起细雨,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纹路细致的涟漪。
“安安,你台湾去过吗?”船划出了荷丛。
“去过呀!我在那里生的。”
我倒想知道。邵伯伯是否也来过白洋淀。
命 运
活着的河北老乡和死了的邵伯伯,上了火车的母亲和没上火车的哥哥,砸了碗
的父亲和他来不及一见的“对不起”的母亲,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龙应台与龙应湘,
长在德国却生在台湾的尚未长大的安安……你说异乡和故乡在哪里开始交叉开始分
歧?谁又有选择的权利?
所谓命运。
北京派出所
南方的表哥到北京来会我。他黝黑的面孔像庄稼水牛的皮肤,浓重的乡音好像
还扯着沾泥的根。在房间里,碰见了写《红高粱》的莫言。表哥说:
“你们北京就是记者多、出版社多!”
“是呀!”莫言好像在回答,“我还在部队里。”
表哥说:“我是说,你们北京记者多、出版社多:”
“是呀!”莫言礼貌地回答,“我还在部队里。”
表哥有点气馁,转而问房里另一位北京人:“这里可不可以买到文字翻译的电
脑机器?”
北京人客气地回答:
“什么机?灭蚊子的机器?”
客人走了,表哥无奈却又不甚甘心地抱怨:“这里的人觉得我们讲话好笑,哼,
可是他们到了我们省里,我们可觉得他们怪腔怪调呢!”
下午五点,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
“是龙小姐吗?”一个沉着的男声。
“是的,您哪一位?”
“我们准备好了。”
“什么准备好了?”我糊涂了,莫非自己忘记了哪个记者的约会?
“嗯——”对方沉吟起来,又说:“你不要了吗?我们就在旅馆门口——”
“您究竟——”我正要口出不逊,表哥把听筒接了过去,连连说:
“就来就来。”
表哥拎起他的塑胶行李袋,轻快地走向门口,手扶着门把,回头说:
“表妹,八比一呢!昨天在友谊商店门口找上我的,有好几个人,约好今天换
钱。”
“等着等着!”我跳下床,把门关上,把他拉回来。
“你从乡下带了多少钱来?”
“九千块人民币!在乡下已经用六比一换成了美金,现在再用八比一换回去,
你看,我的路费都赚回来了。”
“表哥,你一个月的收入不过一百多块,怎么会有九千块呢?廿年也积不起来
呀?”
“我当然没那么多钱,”表哥安慰着我,“这钱是乡里邻居朋友凑起来的.知
道我要来北京,让我来转一下,大家都可以赚一点。我家隔壁的老张还要我用你的
台胞证帮他买台彩电回去……”
他转身要走,又被我扯回来,我急急地说:
“表哥,你做什么我不管你,但绝对不要在这旅馆的范围里交易。”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家旅馆有个特殊的背景:它曾经是特务头子的私宅。
半小时过去了,表哥还没有回来。我立在长窗前探看,觉得不安:这个南方来
的庄稼汉正在北京一个胡同里和一个声音沉着神秘的陌生人交易,身怀巨款。
一个小时之后,表哥兴冲冲地推门而入。“你看!”
他将一团报纸包抛在床上,“你看!八比一。”
他坐在床沿,将报纸一层一层剥开。揭开最后一张,露出几扎砖块一样厚、钞
票一般大小的纸张。表哥生茧的手握着刚刚换来的钞票,突然颤抖起来:
“白纸——全是白纸——”
我凑近看看,除了上下两张是十元钞票之外,几捆全是粗糙的白纸。
表哥手忙脚乱地将白纸包成一团,跳起来就冲向门口,嘴里不清不楚地嚷着:
“报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