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迢迢一纸书(出书版)-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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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荼泛白的薄唇抿得紧紧,神色淡漠地仿佛她削去的血肉,与自己无关。
好容易清了腐肉,敷上金创药,用素白的纱布包扎好他的伤口,刘盈拍拍手,利落地净了手,笑眯眯地拍拍少年俊秀的脸蛋,“伤好之前,不要沾水。”
伤好之前,不要沾水。
身上的伤好治,可心伤呢?
胡荼不答,默默看着车窗外的黄沙扑卷,嚣尘直上,遥遥有巨大的城池高墙耸立。久经三月的行程,终于快了……
西丘遗址,刘盈心心念念的所在。
他看着眼前女子明亮的眼眸,心里麻木地失去了知觉。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
夜半三更,胡荼从睡梦中惊醒,披衣而起。这是家百年字号的客栈,刘盈坚持要在这儿打尖,他允了。夜露清寒,混沌的墨色笼罩了整个城池。四周静悄悄的,胡荼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虚弱,宛如任何一个久病之人。
对刘盈,他执着到了一种偏执地步。
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偏执些什么,碧落天涯,黄泉咫尺。
痼疾缠身,呕血入绢帕,点点似红梅。他曾发誓此生此世孑然一人,绝情为伴,可是他遇见了刘盈,从此……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咳……咳……”
想到这,他胸口陡地一紧,咳得撕心裂肺。
他揉着额角,虚弱地推开窗,月色下,少年干净俊秀的面容浮现出一抹倦意,眉睫如女子般浓密秀气,长发披散,双足赤裸,宛如月下的精灵,洁净而晶透,浑身仿佛都笼着一层清浅的光华。
还记得依山傍水的草屋,那年他九岁。
“胡荼,糊涂。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你父亲不错,给你起的这名儿倒好。”初遇刘盈,她笑眼粲然地抚了抚他的脑袋,笑得很欢畅。不过是十四的年岁,偏一副老气横秋的夫子模样,这第一眼就不顺。
……
“我师你徒,你觉得不服?”她笑眯眯地托着下颔,眼眸儿异常的清亮,“人生下来三六九等,天定的事儿,你可服气?人有地位高下之分,既是不服,便要寻一个变字。伊始起,虽有地位之分,却无贵*分,有的只是天分与勤奋的差异。我学问比你好,年纪比你大,你唤我一句先生,理所当然。你还不服?”
他冷然睇着她,显然不服。
再不服,便是噼啪的竹条抽着手心。
刘盈没什么同情心,没什么是非心,道理讲不通,体罚为上。
她罚人,从来笑着,一副全然无害的模样,可手腕的劲道却不见分毫放松。
她性子那么差,一开始,他真是一点也不欢喜她。
……
后来,再后来他痼疾发作,咳得满地鲜血,刘盈掏出药丸,他不接,她也不急,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拍小狗似地拍他的脑门,口中笑道:“胡荼,你果真糊涂了。你以为你不吃药,我就急了么?命是自个儿的,没人能替你生、替你死。与我置气,便不吃我喂的药,我还不知你如此幼稚。”
自己都不顾惜自己,非亲非故,没人会怜惜你。
他知道她冷情至极,不干自己的事儿,绝不会多管,可第一次遇着这样的她,还是忍不住怔了怔,下意识乖乖吞了药。
她笑,“这不就成了。命只有一条,哪怕活得再是苟延残喘,毕竟活着。活着,总比死了好……”说这话时,他听见她声音忽然低了低。
他原以为这世上再没人明白黄泉咫尺,是怎样的滋味,可听了她的话,忍不住一怔。她知道他的感受,她什么都知道。
……
夜色渐浓,回忆渐淡,放目处尽是深浓墨色。
胡荼散发赤足,浑然不觉寒意侵人。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有意无意点在红木窗格,陡地风声一紧,他右手虚空一挽,不知抓住了什么,握紧成拳。一个佝偻的黑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窗前,桀桀笑道:“二少大半夜的,怎地不睡?”
胡荼不答,眸光浅浅量过他与自己的距离,七丈。
花苑中草木森森,他松手,青莲子哗啦啦地落地。
弹丸量武,是他从小就习惯了的一种暗袭。
在很小的时候,他还会被这些神出鬼没的暗器打在身上,痛得直抽凉气。渐渐的,随着他的武艺精进,老仆的暗器也很难击中他。
现在,他随手就可以接住这些力道狠辣的弹丸。
他早已不是当初羽翼未丰的胡荼,可惜刘盈却从不曾在原地等他追上。
墨色的影子从暗里抽出,弯腰拣起青莲子,苍老沙哑的嗓音有些扭曲,缓声道:“和您知会一声,青儿已经回城了,他想见见您。”
胡荼声音轻快而果决,“不见。”
“二少又在为姑娘的事烦心?”
许久,等不到胡荼的回答。
老者叹息:“她既无心,您又何苦?”
这入封的一路,从影卫到影杀,一个个手染了同袍的淋漓鲜血。
十年前,他们都是党林挑选出最具天赋的孩子,没有亲人与朋友。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淘汰,活下来的沉默悍杀,都是只知服从命令的血徒。
这些血徒,其中一队,成为了影杀,效忠东夏皇族。
另一队,变成了胡荼握在掌心的一支铁血之军,连皇族都不知道这支影卫的存在。
为了保护刘盈,胡荼不惜调出这支影卫,来护住刘盈的周全。
维护律例的确有厉杀决绝、蟑螂一般无孔不入的影杀,可胡荼的影卫却丝毫不逊,张开了的保护网,似编织成实质,挟着雪亮的刀锋之意,无情撕碎一切挡路者。
老仆轻道:“女子有倾城姿色,可以祸国。刘盈相貌平平,为何也妖孽至此!”
分明是轻言慢语,却如惊动九天之雷,煞气凛冽。
胡荼听出他语气中对刘盈存在的杀气,他霍然抬头,目光中逼射出慑人寒光,厉声呵斥:“放肆!”
老仆低垂下头,一颗脑袋,就像是砍下挂在肩上一般可笑。然而,从那里散发出浓郁的死气,却诡秘得令人心惊。
那么强大厉杀的高手,在胡荼面前就像干错事的孩子。
胡荼赤足在地,比一般人更加乌黑的眼眸宛如黑夜,瘦骨伶仃,漂亮得令人疼惜。他淡淡一眼掠去,窗外的那人,冷不丁一个寒颤。
帝,毕竟是帝。
哪怕只有一半的帝皇血统,骨子里的迫人威势,已让人由衷臣服。
胡荼看着他,若有所思,“昆奴,休动夫子的主意,你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二少的意思是……”
“慎阳王——云霆很快就要到天封了。”
老仆愣了愣,旋即眼神一亮,低哑着嗓,轻道:“您的意思是……”
在老仆震惊的神色中,胡荼引手做了个杀的动作。后者了然,登时神色一敛,躬身一揖,几个兔起鹘落,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第五章
慎阳出大事了!
慎阳出了不得的大事了!
这天早晨,刘盈还没睡醒,就听见耳边模糊地传来一些微小的议论声。迷迷糊糊,浑身暖暖地,似乎被一片巨大且柔软的羽毛覆住。
从指尖到心尖,无一处不熨帖、不温暖。
脚步声渐渐远去。
其实,她听得出那是胡荼的脚步声。
胡荼似乎在窗外顿下,另外一个声音虽然细微,却带着天生的聒噪感。
不用想,她立刻反应到那是鱼微。
鱼微:“二少,不和姑娘打一声招呼吗?”
胡荼:“嗯。”
鱼微:“奴才……留下来照顾姑娘吗?”
胡荼:“不必。”
鱼微:“那……二少您就这么走了,以后也不要姑娘了吗?姑娘那天真的撕了您的衣服……把您,把您给那个了?您生姑娘的气了……”
“……”
一阵骇人的沉默。
听得出,鱼微的声音打心底里在着急。刘盈现在就算睡着、迷糊着,脸色也绿了。
这个鱼微,什么意思,他当她就这么饥渴吗?
她无奈拉了拉被子,遮住耳朵。
窗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对话的声音也压得极细、极微小,遥远朦胧,似在天边。蒙上头脸,果然一句混账话也听不见了。
这一觉,睡得踏实安稳。
天光从霁青色的云层折射下,如夜间绽放出大瓣大瓣雪白的昙花,明丽清远。
吐纳间,尽是醉人的清新。
刘盈醒来以后,习惯闭着眼,小赖一会儿床。可今天,她刚刚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就发现浑身有种很不自在的感觉——周围散发出一种诡秘的气氛,就像她小时候打碎了母亲最喜爱的青花瓷,屏住呼吸,等着责罚的光景。
不过,又有点儿不同……
哪里不一样,她分不清楚。
她疑惑地深吸一口气,懒懒张开眼眸。
不等完全看清,一股热血陡地涌上心头,一刹那胆战心惊……
你能想象女子的闺房出现一水俊秀美男的情况吗?
就算是风情开放的岐州,也没出过这样的荒唐。
刘盈一睁眼,看见一水红影。
这一个个俊俏少年,眉梢含怯、眼角带羞,黑色如瀑的长发拖曳在地,红袍流转着妩媚华光,半敞的红袍中,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掐得出水的轻红……
刘盈一个激灵,拥被一隅。
仿佛是一根尖锐的银针,狠狠刺入眼中,恼怒、羞耻、恐惧……诸如此类一瞬间冲至脑海,倾泻出无数阴暗的负面情绪。
几乎是下意识,她的声音透出刀锋似的冷厉,低声喝斥:“什么人?”
一人上前一步,答:“姑娘莫惊,我等是被选来服侍您的赤云卫。”
“赤云卫?”
这三个字,在刘盈唇齿间细细咀嚼了一回。
她很快确定,自己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赤云卫”的印象。
一双清冷的黑眸,一分一寸地从众人身上打量过去,她暗暗计量,默不作声。此时,只见天光乍然一亮,从美男群中步出一个身量纤弱的文秀少年,从容递来一封信,缓声道:“我主吩咐,将此信亲手交给姑娘。”
刘盈抿紧略微苍白的唇,示意他把信放在桌案上。
她不急着拆阅那封信。
经过一瞬的慌乱,她已经冷静下来。
这些少年,没有武功,对自己造不成威胁。
少年递来的信件上洒金之处,隐约凤凰于飞,这个标记,她并不陌生。
他们,应该与胡荼有关。
可是,这么一水的俊俏少年,怎么会出现在自己房中?
胡荼在哪儿?在搞什么鬼?
任哪个正常人在一大清早,看见这么一副光景,都不会笑的出来。
待众人陆续出去,刘盈这才拆信,抖落素笺,纸上绽出几行清秀字墨。
她看了第一眼,就确定这不是胡荼写的。
胡荼的字看似俊雅流畅,却有一种低调的湥Ч螅枪亲永锏馁瓢晾渚U夥庑牛中吹盟淙恍闫唇谴θ赐缸乓还山器锪樾愕钠ⅰ�
是鱼微。
刘盈展开信笺,先前并没给予关注,只是漫不经心一掠而过。
看到一半,她忽然愣了愣。
似乎是没有读懂信中的内容,她手腕一抖,送至眼前,再次读下。那目光,似乎要把每一句话都咀嚼一遍,仔细观摩,逐字逐句拆开,再拼上。
当较真的目光送至最后一个字,她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像一个人吃了一颗苹果,吃到一半,才发现里面有半条虫。
这一刻,刘盈发现自己低估了鱼微的杀伤力。
她哭笑不得看着手中这封信,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杀人的*。
其实上面也没写什么,不过是几句很平常的问候话语——
“姑娘,我们走了。
“这些人,送给您慢慢享用。
“注意身子,一天玩三个就够了,别太纵欲。”
她几乎可以想象,鱼微写这几句话,神色有多认真、多亲切。
他就笃定了自己那日在马车上,把胡荼弓虽。暴了!
任她解不解释,自己也被他贴上“*狂”的标签。
打开房门,刘盈捏紧了手中的信笺。这是拂尘记的纸,雪白中泛着凛凛冷光,不同于其他家的宣,这种纸比宣轻薄,却十分硬实,对着光,几乎能透出流转的剔透。刘盈握紧它,没留神,指缝被狠狠划了一记。
她忽略指间刺痛,脸色黑得几乎可以调墨,“鱼微呢?”
众男答:“走了。”
她再问:“走到哪里去了?”
答曰:“不知。”
“那你们也走吧。”
话音落下,只见众男面色倏地惨白如雪。
院落中闲适的气氛陡然一变,刚才递信的文秀少年握紧拳,忽然缓步而出,递出一柄雪亮的匕首,面色清冷如霜,清声道:“姑娘赶我们走,不如即刻便杀了我们。也总比主上回来,千刀万剐的好。”
鱼微其人,看似天真烂漫,却沾了胡荼的习性,沉默悍杀,绝非善类。
刘盈不愿留人,他们也不敢走。
两拨人就这么僵持下来。
刘盈嘲讽似地看着众男,一言不发。
她没什么慈悲心肠,众男的生死与她何干。
正想着,手中被塞进一柄雕刻诡秘银丝的古朴匕首。
刘盈把匕首高举到齐眉处,刀尖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雪亮的流光。
众男面色一绷,目光被那道灿亮近乎妖异的光芒吸引住。
刘盈好笑地挑了挑眉,咧嘴笑道:“好吧,说说,你想怎么死?”话语轻松,比问候“你吃饭了吗”、“今天天气不错呀”没什么不同。
她早就看见递信这人并不简单。
此人一袭红袍穿得很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