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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李碧华文集-第1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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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一
  “说过的。”
  “哪一回?”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我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X门X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好关上了,在黑她他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绘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
  ?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倒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一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一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赠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9。”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熄了。太奇怪,怎的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混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来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匆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蚊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车子一直往银行驶去。
  金啸风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噩耗旋风似的乱卷,郑先生若把款子提去,事情通了天,那些股东纷纷也到银行取款了,银行一时支付不出,唱扬一地里知道,便道他信用不佳,声誉崩溃,一下子—…
  还没到银行,已闻得人声鼎沸。拆烂污,来的尽是二三十元¥二三百元立折开户的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点钱,摆在身边不放心,一听说银行要倒了,更加不放心,爱夜来排了长长的龙阵,因已日夜营业,来的人更多,在苦寒的夜里呜咽哀鸣似的,要拿回血汗钱。枯瘦的手猛伸乱拨……
  挤兑?
  金先生吩咐把车子驶走了,兵败如山倒,到什么地方避过这烦恼?
  车子只朝霞飞路缓缓地有意地拖曳着,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恐惧开始笼罩他。半生翻滚,从没如此惊怖莫名,连心脏也掉到车厢座位中,漆黑中捡拾不回来。
  金啸风回到丹丹的屋子里,楼上楼下都早已悄然无声,他沉重的步伐只好轻轻地踏进去,像践踏在每个人的梦上,一不小心,便踏碎了她脆薄而又反弹无力的梦。风浪劲,冬天了,满路的树只余枯骨,满目都是苍凉。
  生命原没有奇迹,他是把毕生的精力和时间都掏出去,才换回来今日的气派,像煎药,用了四碗水,熬了半天,才成就一碗药。岁月漫漫,是的,即使失去一切,说不定卷土重来——只是,人陡地老了。
  他甚至不肯亮灯,不乐意面对一切人与物的光彩,那些痕迹。只愿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一个温暖的斗室之中,以消长夜。长夜昏沉,一如葬礼,整个大地都穿了丧服,哀悼一个短暂英雄的沦亡。
  不不不,他抖擞着。
  事情也许不致于那么糟,还有一票江湖上的朋友,钱,来来去去,一个筋斗就翻身了,过了今夜才算。
  他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倒,也许因为死寂,他便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血肉相连,骷髅就拆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间女性的屋子,他游目四顾,沙发前有张小圆几,几上有个瓷瓶,插着玫瑰,半残的,因为主人没心思?
  顺着玫瑰看过去,原来在窗台旁,悄悄立着一棵矮树,是圣诞树呢,绕着不亮的灯泡。圣诞?一个小姑娘离乡背井来到陌生的地方,跟她生命中陌生的男人过一个外国人的节日,上海的风尚,她倒是学会了。
  一抬头,见到丹丹狠狠地瞪着他:
  “五天都不来!”
  他笑一下:“有事情。”
  丹丹睡得不好,有点烦躁,上前一手把圣诞树给横扫跌倒,电线犹缠绵地绕过树的身体,她用力扯开,负气而又任性。
  “以后都不要来!你大爷不高兴就扔我一旁,又不发通告拍戏,又不理我,难道看我是妓女?”
  金啸风又再抖擞着。
  他把丹丹扯过来,她摔开。他道:
  ”你以为妓女容易当么?——你有这能耐么?你凭啥把戏弄空头弄白相,讨男人欢心?”一边说,一边把粘在她头上脸上那一缕缕的棉絮撕走。
  棉絮是圣诞树上那虚假的雪,一切都是伪装。
  然后他镇定地告诉她:
  “倒是因为我喜欢你,反而不必讨我欢心。对,我问你,你是否也喜欢我,只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我没说过。”丹丹脸红了,她一定是念到,这是不是因为他是她第一个男人呢?她道;“你给我编的。”
  “一点点也没有?”
  “不——”她看着他。
  “有?”金啸风心头一动。眼为情苗,心为欲种。她不应该那般地看他。虽然他老了。头上都是夹缠不清的白发,半生过去了,然而在这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的一刻,漫天盖地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的目光。
  他觉得不冤枉。
  偶然相遇,命中注定。她来了,他便濒临绝境,她一定是他命中的范星,不是说,因为犯桃花,正运倒把损了?——也许从前一切都不是他的桃花,她才真真正正的是。一阵不祥涌上心头,是她,他所有的,都离了轨道。
  为因贪慕这片刻的辰光,纵使付出了一生,也是避无可避。他有点奇怪,这是真的。就像一条老练的蚕,终不免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无端地捆缚纠缠,逃不出生天了。
  他不要透露半点风声。
  “过几天继续发通告。布景出了问题。”他把话安慰她:“别慌。”
  “你来看?一定?”
  “来,一定。现在我想吃碗面。”
  “什么馅儿的?我去下。”
  “不要馅儿。”
  “好,那是阳春面。多好听,什么都没有,光有个好名堂。”
  丹丹饶有兴味地欣赏金啸风吃面条。“阳春”,想想也真好听。她笑:
  “那日他们说,黄鼠狼给鸡拜寿,是没安着好心。我现在倒是鸡给黄鼠狼拜寿了。”
  “是啥意思?”金先生呼嘈的抽吸着热腾腾的家常的投馅儿的面,一边问:“送上门来了。”
  “不,是我送上你门来。”
  “不不不,是我送上你门来。”丹丹一顿,有点喷,吩咐他:“暖,你今儿个晚上怎么吃得那么痛快?不要急嘛,随时都有得吃。撑死你!”
  她想,不过是一碗面吧。
  他想,一碗面。对了,一旦沦亡,寻常老百姓没得锦衣玉食。也不过是一张床两顿饭菜,又一生了。他自嘲地含敛一笑,要他真是个寻常老百姓,又怎会得到她?她会跟他?开玩笑。
  她是被气派掳掠,决不是情感的回报。一身宿笃气,她投靠他做啥?
  而她只是瞪大一双眼睛,看他吃她下的面。天真的小丹,惹出无穷祸祟,犹增然不觉。他着她去取酒。她道:“什么酒?”
  “有什么,要什么,人生难得几回醉。”不管是什么酒,一伸手,取来仰首直灌。不知人间何世。明日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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