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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帝王业-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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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 “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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