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新作:鲜花手术-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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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儿到宁智桐那里去了,柳子函只有义不容辞地顶上去。忙碌过后,柳子函看着那些经过自己的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像一只只肉粉色的小鼠。他们也用滴溜溜的黑眼珠,直视着柳子函,充满了探究。有一些孩子生下来就是俏丽的、活泼的、狡谲的,有些则木讷和迟钝,还有的干脆就是迂腐。柳子函常常想——傻孩子,以后你们怎么在江湖上混呢?
两个月之后,妇产科实习结束,宁智桐也伤愈归队。黄莺儿面对着妇产科的记录,手托腮帮子愁眉苦脸,好像智齿发了炎。经她手接生的孩子和完成的人工流产数量都太少了。“怎么办呢?这样的记录交上去,分数会不及格的。”黄莺儿的蛾眉聚成蚕宝宝。
“哈!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天的。给我敬个军礼,感谢我吧!我可以把一些婴儿的接生记录送给你。说吧,你是要男孩还是女孩?各要多少?”柳子函慷慨解囊。
黄莺儿大喜过望:“你就看着给吧。男孩女孩都行。”
柳子函潇洒地把一叠病历单递给黄莺儿,说:“光听咱俩说话,肯定以为是拐卖孩子的人贩子。”
鲜花手术 11(2)
两人商量着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在正式医疗文件里,仍丁是丁,卯是卯,修改的只是返回校方的统计数字。再下一个转战之场是小儿科。柳子函说:“天哪,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些儿女情长的科!”
黄莺儿倒是很感兴趣,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
在妇产科的时候,黄莺儿一心二用,业绩平平。到了小儿科,不用探望宁智桐,她一头扎在业务中,很快就胜出柳子函一头。
儿科指导医生段伯慈,头顶秃得一根头发都没有,军帽都戴不稳,简直就像南极仙翁转世。其实他的年纪并没有那么大,他和佟腊风是夫妻。一天,段伯慈问柳子函:“你和黄莺儿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吗?”
柳子函老实回答:“是啊。”
段伯慈摇头:“看不出来。”
柳子函纳闷:“怎么啦?”
段伯慈说:“她业务很好,你就差多了。要努力啊!”
柳子函气得差点想在此人的光脑袋瓜上用紫药水打个“×”。通常在报废的医疗器械上,会毫不留情地做这个标记。
段伯慈分给黄莺儿照管的病人蔡饼饼,病情重笃。男孩,五岁,肺炎引发败血症,生命垂危。大量抗菌素劈头盖脑输进去,细菌倒是暂时抑制住了,但又并发了严重的肠道霉菌感染。柳子函看到黄莺儿俯下身子趴在大便器上东闻西嗅,便说:“黄莺儿,你干吗呢?好像要当女勾践。”
黄莺儿回答:“我正在分析蔡饼饼的排泄物。”
柳子函说:“有何发现?”
黄莺儿说:“如果不赶快建立起蔡饼饼的肠道正常菌群,他就非常危险了。”
柳子函说:“这个局面还用你说?段伯慈用上了最强力的抗霉菌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果再没有效果,你就会填写蓝色卡片。”医院里的死亡证明是蓝色的。
黄莺儿沉痛地说:“唔,别那么冷漠无情。”
柳子函说:“我们在学习一切医疗技术的同时,也要学会冷漠。不然的话,心会碎的。”
黄莺儿说:“我不喜欢冷漠。我们还要最后再想想办法。”
柳子函说:“你还有什么法子?”
黄莺儿说:“我总在想,如果细菌来了,我们就抗菌,抗菌引起了副作用,霉菌就来了,我们又要抗霉菌……总是被这些小小的微生物牵着鼻子走,病人元气大伤,治标不治本。”
柳子函说:“难道你能比段伯慈还高明?”
黄莺儿说:“我当然没有段伯慈高明,但我天天守在蔡饼饼身旁,掌握第一手资料。难道不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建立起蔡饼饼的正常身体机制吗?邪不压正,蔡饼饼就有救了。”
话刚说到这里,从一旁冲出来一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女人,仿佛披头散发的厉鬼,一把揪住黄莺儿,说:“黄医生,这么多人里,只有你一个人说我们饼饼还有救。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说着膝盖就要折成直角,打算跪下。
这是蔡饼饼的母亲,她的鼻涕和眼泪抹在黄莺儿的白色工作服上,留下一条条亮闪闪的痕迹,好像同时有几只肥大的蜗牛爬过。
黄莺儿赶紧扶起蔡饼饼的妈,说:“如果你跪下,我也跪下。咱们就跪着说话。”
鲜花手术 11(3)
蔡饼饼的母亲这才放弃下跪的打算,重新像幽灵一样躲在暗处,倾听着观察着医生们的一言一行。柳子函附在黄莺儿耳边说:“引火烧身啊。如果你救不活蔡饼饼,她一定会跟你拼命。”
黄莺儿说:“顾不了那么多。你说说,我们还有什么法子能救蔡饼饼?”
柳子函说:“我不知道。现在是药石罔效,华佗在世估计也没用。”
黄莺儿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很对,药石罔效。蔡饼饼的肚子里,现在除了抗菌素就是抗霉菌素,没有任何正常的成分了,没有一粒米,也没有大肠杆菌。如果我们把粮食和大肠杆菌一块儿输进去,你觉得会怎样?”
柳子函说:“想象不出来。也许他会更快地死,也许他会活。”
黄莺儿说:“你这么一说,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柳子函吓了一跳,说:“若是人死了可跟我没关系。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黄莺儿就把自己的主意和段伯慈说了。段伯慈听了未动声色,许久后说:“我是你的指导老师,但是你有自己行动的权力。在我不知道的情形下,你做了也就做了。”
黄莺儿心领神会,叫上柳子函当帮手,开始了她的治疗方案。黄莺儿先让柳子函把自己的胃液抽出来,这是很痛苦的事情,胶皮胃管十分粗大,下胃管的过程像是刑罚。鼻子外耷拉着胃管的黄莺儿有点像一只小象,她着鼻子对柳子函说:“抽!”
柳子函就拉动注射器,把黄莺儿的胃液抽出来。黏稠透明,带着血丝。柳子函说:“可真叫恶心。想不到你美丽的身体里藏着这样臭烘烘的东西。”
黄莺儿说:“你肚子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东西对蔡饼饼来说,也许就是灵芝草。”
黄莺儿一天三次忍受这种刑罚,把自己的新鲜胃液和营养物质混合在一起,再注入蔡饼饼体内。这只是治疗方案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黄莺儿把自己的肠液抽出来,用灌肠的方法补入蔡饼饼的肠腔……
鲜花手术 12(1)
机场的喇叭开始反复播放一则通知,人们都竖起耳朵听,很关注的样子。
柳子函问游蓝达:“出了什么事?”
游蓝达说:“我们将要抵达的地区气候恶劣,多数航班都取消了,预计只有傍晚时分能起飞一架飞机。这样,买到票的乘客无法全部搭乘飞机到达目的地。”柳子函明白了:“也就是说咱们很可能要住在这里?”游蓝达说:“我们现在面临一个机会。飞机座位有限,
如果谁放弃今天登机而改为明天早上飞,就可以得到一百Y元的补偿。您觉得我们是否需要改变行程?”
柳子函心中默算——一百Y币折合成人民币,不是个小数目,给人方便于己方便,并无什么损失,就说:“咱们明早走,如何?只是,今天住在哪里?”
游蓝达说:“机场方面会有很好的食宿安排。”柳子函说:“如果明天天气不好,头班机会不会有误?”游蓝达说:“估计不会。Y国的气象预报是很准的,既然今天夜里可以飞了,明天早上应该无大问题。”
柳子函征询道:“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这个机会出让,发扬一下风格,自己可以多一些收入,对工作也无影响。怎么样,我是不是当一次外国雷锋?”
游蓝达淡然道:“我服从您的安排。如果您这样决定了,我就去安排改签机票事宜。”柳子函说:“好,那就这样决定了。”游蓝达站起身来,走向服务台。片刻之后,她回来了。
柳子函问:“这么快?”游蓝达说:“对不起,我还没有办理手续。”柳子函不解,问道:“很麻烦吗?”游蓝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另问:“柳医生,您觉得我们关系如何?”柳子函不知道改签机票和彼此间的关系有何联系,回答:“不错。”游蓝达说:“我觉得我和您有三重关系。也许是四重。”柳子函吓了一跳,心想异国他乡的怎么就有了这么复杂的关系,百思不得其解地说:“好像……还挺亲密。”
游蓝达兀自说下去:“这第一重关系,您是客人,我是您的翻译兼随从。第二重关系,我的祖上是中国人。第三重关系,我正在判断中。第四重关系,Y国的慈善机构布置我考察您。”
前三重关系暂且顾不得细琢磨,柳子函着实被这第四重关系吓了一跳,说:“我有什么可考察的?”
游蓝达说:“Y国是当年攻打中国的八国联军中的一国,早就对中国情有独钟。您来考察Y国,他们当然也要考察您。这可能会涉及今后对中国的慈善援助款额,还有对中国人员素质的评价等等。”
柳子函抱紧双肩:“这么说,你还担当着间谍的任务?”
游蓝达说:“倒没有那么耸人听闻。虽然您的丈夫是较高等级的公务人员,不过您并不掌握什么绝密的情报。只是您此行在Y国的表现所造成的影响,比您想象的要大。”
柳子函边思忖边说:“你的意思是,我如果改签了飞机票,就会给人留下中国人贪财的印象?如果万一因此影响了明天的既定安排,就失态失策?”
游蓝达说:“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说。这些都是您自己说的,我只是您的随员,服从您的安排。”
鲜花手术 12(2)
柳子函恢复了镇定,说:“那好,我们按原定计划出发。”
这是一架小飞机,降落到预定地点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行李被飞机上的乘务员放在停机坪上,连机场传送带都没启用,就被大家拎走了。柳子函四顾茫然,说:“咱们到哪里去?”
游蓝达说:“您跟着我。”
柳子函说:“你来过?”
游蓝达说:“没有。”
柳子函说:“那咱俩还不是一样两眼一抹黑?”
游蓝达说:“咱俩不一样。”说着,她找到机场工作人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人家递给她一个信封。游蓝达当着柳子函的面拆开了信封,里面没有信件,只有一把钥匙和一张写着数字的小纸条。游蓝达说:“请跟我来。”
行李箱在不甚光滑的卵石路面上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来到了停车场。游蓝达捏动手中的钥匙,不远处有一辆红色的雪佛莱应声鸣响。游蓝达自语道:“就是它了。咱们上车吧。”
柳子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说:“谁的车?”
游蓝达说:“咱们的。”
柳子函说:“凭什么呀?”
游蓝达说:“补充说明,暂时是咱们的。这是Y国慈善总部为我们预租下的车。”柳子函说:“谁是司机?”游蓝达说:“我啊。现在,咱们俩有了第五重关系——司机和乘客。”
汽车在漆黑的乡间小道上行进,到了一处乡村旅馆。雪白的小屋在黑暗中,像一只洁净的螺蛳。只是,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柳子函说:“不知道服务员在哪里值班?”
游蓝达轻笑起来说:“这么小的旅馆,有什么服务员?
人家早就回家睡觉去了。”柳子函大惊,说:“难道咱们要在门口等一夜吗?”游蓝达说:“那倒是不必。”说着,她走到旅馆门边悬挂的钢制小箱子前,噼噼啪啪地按了一番密码,箱门就神奇地打开了,里面有预订好房间的钥匙牌。柳子函觉得有点像阿里巴巴的神秘山洞,她瞠目结舌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游蓝达说:“我们在机场取到的那个信封里,就装着这个旅馆保密箱的密码。一切都环环相扣。”
柳子函这才醒悟到:Y国的安排板上钉钉滴水不漏,若不是游蓝达的提醒,自己将陷入多么尴尬的处境。入住之后,非常疲惫,一觉安睡到天明。早起看到叶子绿得可疑,才知夜里下了雨,雨后的清晨格外惬意。早餐之后,游蓝达开车,她们抵达一处残疾儿童的学校。
孩子们十分活泼,尤其是他们上课的桌子,居然乱七八糟放在地当央,仿佛路障。老师在课桌的间隙拐来扭去授业解惑,让柳子函十分诧异。她把疑虑提出,满脸大胡子长相酷似马克思的犹太籍老师对孩子们说:“谁来回答这位远方客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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