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3期-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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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老太太过生日,申玉凤提前回家送钱,进门一看,屋子哪哪都是埋汰的,炕单、桌围布,全没拆下洗,一下子就火了,说明天大孤山你二姐你三姐都回来,你那些嫂子也来,为什么不收拾收拾。这么说,弟媳妇也没太在意,被训惯了,这样的训也不算训,可是申玉凤越说越走板,翻起了旧事,说什么要是没有我,老人怎么能跟你过。
申玉凤这么说,是想说老人跟了你,你拣了便宜,你不能让明天回来的人说你不是。可是在弟媳妇听来,就一下子戳疼了伤心处,这是什么便宜,嫁了一个病包子还便宜?于是嗷地一声,狗叉屎一样出声了:“老大你少欺负人,你当俺是傻子是不是,你也太欺负人了。”
这当姐的,从来都被敬着,突然的被弟媳叫了老大,越听越不入耳。这当姐的,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却说欺负她,她怎么会欺负她呢。于是,不是嗷地一声,而是脸腾地一下就紫了,憋得说不出话来。当她停顿片刻说出话来,那话就有了穿透玻璃一样的力量了。当姐的说:“姜淑花你可别丧良心,要是没有我,就你丑那熊样,老五能要你?!”
这弟媳妇,要是直接说出来她知道丈夫的病,当姐姐的,也许不至于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揭了弟媳妇的短。可是弟媳再野,也不能自己打自己嘴巴,自己说丈夫有病,要是让后街人家听见,多丢人。
所以,就只能说别的,就只能挑过瘾的话说,说:“老大你张罗得有点过分了,你不怕把你那两条腿张罗瘸了。”
见弟媳咒她,当姐姐委屈死了,就说:“俺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俺怎么就看错了人!”
弟媳妇毫不示弱,说:“你要是觉得屈,俺就走,叫恁兄弟再找一个。”言外之意,是说看谁还敢嫁有肝病的人。
做婆婆的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媳妇走的,她知道儿子的肝病,儿媳走了,再上哪找,就只有从中间打圆场,赶闺女走。
闺女也知道母亲是给自己台阶下,可是谁知她刚走出风门,弟媳吐了一口唾沫,跟出一句狠丢丢的话:是好样的,就别再登这个家门。
申玉凤,就要当这个好样的,坚决不再登娘家的门!做好吃的,就到大街上望,望到母亲在大街上,就招招手,望不到,就把好吃的放到锅里,一顿顿热。反正总有能望到的时候。而母亲,有事没事,都要上大街草垛旁晒太阳,看去晒的是太阳,其实是等待闺女出门。
哪里想到,突然之间,这母亲竟再也出不了家门。
出不了门,这母与女,就仿佛隔在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做闺女的,做了好吃的,自己不送,只有让女婿送。好在女婿老实,弟媳怎么说话带味,他都不还口。做母亲的却受不了,她一日日躺在床上,耳朵都听斜了,听闺女的脚步,有时女婿来,她告诉说她想玉凤,以为第二天就能回来,可是无影无踪。大孤山的两个闺女回来,她让她们去说情,可是她们走后,闺女还是无影无踪。
这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她一倒下,她的五媳妇就在屯街上扬扬:“看你申玉凤这下怎么办,你要是登俺的门,就不是你妈养的。”
按说,不是妈养的就不是妈养的,反正已经养出来,是不是也不是由谁说的,该回家看妈,还回家看就是了。可是这申玉凤,越想越觉得屈,十几岁就为家里操心,也是为了这个家,她嫁了老实巴交的王习堂,指望沾光给老人花点钱,结果钱花了,不只是老人花,兄弟兄弟媳妇都跟着花,没花出功劳反花出怨气……觉得屈,就一场场地哭,也只能偷偷哭。哭,一方面哭自己的命,一方面又哭母亲的命。哭母亲的命,就该不顾自己的命,可是有时刚刚下了决心,迈出自家门坎,一看到东院脸膛乌紫的弟媳,一下子又灰心了。因为她知道她一去,又得打架,和弟媳打起来,气坏了弟媳,再不侍候老人,给老人气受,不是更糟糕!
其实,婆婆躺下一段时间以后,拉尿都得侍候着,弟媳妇早已经腻烦了,早已经希望大姑姐姐回家接替接替了,老太太还有四个儿子在村子里,可是人家没住上现成的房子,谁肯回来侍候?她盼望大姑姐姐回家,当然说不出口,毕竟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就只有等待她自己上门。有时,一出门看见大姑姐姐就在西院,心嗵地一跳,一股血一下子就涌上了脸,好像自己私下里的想法被对方看见。
其实,一天天夜里流着泪的时候,大姑姐姐早已经对自己骂弟媳丑的话后悔了,要不是说她丑,她也不会那么火,说话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可是毕竟那话已说了出去,收不回来。收不回来怎么办,你弟媳就看在大姑姐姐以往对你的好,给个台阶嘛,那台阶,也不用说小话,只要站在院子里脸子好看点儿,也就服了输。
可是,这弟媳妇不但脸子不好看,却要把脸弄得斗架公鸡似的。
于是,这隔着一堵墙的母与女,就真的被隔在了天河两岸。她们被隔在天河两岸,作为局外人,认真想一想,怎么想,都觉得是不应该,村里人背后提起,都咂嘴叹息,觉得不可想象,一个号称孝顺的闺女,受天大的委屈,也得回家看看妈妈呀,可是他们议论完,往往又说,申玉凤也真是不能回去,那弟媳妇凶巴巴的,回去也没个好,要是回去再打起来,当妈的不是更着急。关键是上塘不兴闺女养活老人,你不能把老人接到自己家,你惹火弟媳,不是更坏!
于是,这看似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变成了可能,到底谁是王母娘娘,在母女之间划了条河,谁也说不清。你说不清,却觉得那发生了的事情中,有着一粒无名的种子,冥冥之中,它一点点发芽,那须芽看不见摸不着,它不需要土壤,却一天天长大,拥有灵魂,一天天长成一种类似意志的东西,驾驭了两个人的命运。
那到底是什么,没人知道。
就说这老申太太,成天躺在土炕上,成天盼着闺女回家来,闺女盼不回来,闺女家的电话铃又在夜间不时地响起,想有一盘电话的心情,就成了日子间驱之不去、睡梦里驱之不去的心情了。老申太太在睡梦里,常常是身边围了无数盘电话,它们蛇似的,都张着嘴,不用你说话,它们自己就会说话。它们说的话,都不是她想说的,她想说自己想说的话,她想叫闺女别跟姜淑花一般见识,回来一趟;她想说,你见妈一趟,就少一趟,再不见,妈就去阴曹地府了。可是她拿起那电话,电话怎么也不停止里边的声音,使她怎么也发不出自己声音。
虽说闺女家的电话动辄就在半夜里响声大作,可这母亲心里的声音,从来没有通过去。没有电话通过去,又常常半夜里被电话惊醒,做母亲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便是难免了。关键是,有了电话,反而衬出老人的孤苦,不到半年,老申太太人瘦得没了人样,眼窝井一样陷进深处。
第五章上塘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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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上塘北边三公里的地方,有一所小学,叫歇马山庄小学。共六个班。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十个老师,一个校长,一个主任。老师中,有的是教了多少年的,有的,是才从师专毕业分配来的,有的,教是教了多少年,但一直是代课老师,并没转正。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这些老师都住在歇马山庄管辖的八个村子里。校长,叫徐帆,老校长徐丢地的儿子。徐家炉人,徐兰的堂哥。
要说徐帆校长的职位,该从他的父亲谈起。他的父亲徐丢地,名字挺怪,其中蕴含着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他父亲的父亲是个中地主,他父亲的母亲在生他父亲前一天,一夜之间徐家的所有的土地都被分掉了,全家人被撵在场园的窝棚里。父亲从他母亲肚子里降生的时候,十几分钟一直没哭,接生婆吓得满头大汗,使劲拍他扭他,可就是不哭,后来,接生婆不知该怎么办,把他丢到了窝棚外面的地上,谁知,他一落地,哇的一声就哭了,欣喜之中,全家突然明白,他原来在娘肚子里就知道丢了地,他是在替徐家报冤屈。为了纪念这个聪明孩子的孕育,也为了纪念徐家丢掉的地,就取名徐丢地。
这个徐丢地聪明过人,四岁时,能看天做诗,外面阴云密布,他居然会说“云天蝴蝶衣,日光在梦里”,六岁时,能读大书,爷爷藏在谷糠里没有烧掉的《三国演义》、《说岳全传》、《西游记》里的故事,他倒背如流。因此在“文革”期间被揪斗,让他跪在乱岔石上讲《三国演义》中的“桃园三结义”,你讲了,也打,说你鼓吹哥们义气不讲阶级斗争,你不讲,也打,说你不服革命指挥。八十年代,“三种人”被清除,原来歇马山庄小学的校长,正是“文革”时打人最厉害的角色,就把他清除下来。清除了,换谁,上边想一想,徐丢地《三国演义》倒背如流。当个校长肯定没问题,就换了徐丢地,也算上帝补偿了他。
当然那扮演上帝的上边的人,并不是为了补偿徐丢地,而是为了补偿自己。因为他是刚刚上任的小年轻,跟形势跟得紧了,有利于升迁。于是,他越跟形势,徐丢地得到的补偿越多,后来,上边竟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为由,一次性将他转为国家干部。其时,农村刚搞土地承包,他的地刚分到手不足一年,又被分了出去,可谓再一次丢了地。不过这一次丢,是光荣的丢,没有人不投去羡慕的目光。
这校长一当二十年过去,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上边又把他在镇中学当老师的儿子调回来接他的班。不过这一次,不是上边有意补偿他,而是他凭关系做了上边手脚。
一个主任,叫吴道有,坎子人,是歇马山庄小学年龄最大的,有二十多年工龄。他当了二十年老师,跟徐丢地做了二十年的对,所谓做对,是说他性格倔犟,常常死死盯着校长脚步,比如你要是午间喝了酒,让他闻到味,下午,他就找你的茬,说你拿公家的钱乱花。其实他并不知道校长跟谁在一起喝酒,也并不知道他是否乱花了钱,都因为村长是校长的堂女婿,都因为村长的妹妹在山道上开了个小馆。你有亲戚开小馆,你中午喝酒,不是在小馆喝还能在哪里。你有亲戚开小馆,你又掌有财权,不是花公家的钱又能花谁的?弄得徐丢地从不敢中午喝酒,不但如此,徐丢地看见他,像耗子见猫,老远就躲。
儿子上任,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说无论如何要警惕这个人,凡事一定不要让他抓着把柄。可是徐帆坚决没听老子的话,不但没警惕吴道有,还聘他做了主任。这个曾发誓不管老子儿子他都跟他们战斗到底的倔人,居然上任不到一周,就跟徐帆和村长,在山道上的小馆里喝得酩酊大醉。
这儿子在用人上的高明,可见一斑。
十个老师,除了班主任,有四个任课老师,美术,音乐,体育,还有英语。这任课老师,是比较轻松的。美术老师,不拘大班小班,动辄就把学生领到野地去写生,往往学生写着写着就捉开了蜻蜓。低年级捉,高年级也捉,把个美术课上成了生物课。
音乐老师,根本不教什么声乐知识,一上课,就教流行歌曲,电视流行《小芳》,就教《小芳》,一年级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六年级也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电视里流行《纤夫的爱》,就教《纤夫的爱》,一年级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六年级也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体育老师,倒是对体育很有追求,这星期领你学竞走,下星期教你爬双杠,再下一个星期,他又教你学拳击,等到全镇开运动会,传统项目比如长跑短跑铅球铁饼什么的,一个名次也拿不到。不过校长倒看得开,鼓励说,只要是体育运动,咱们就是要不拘一格。
英语老师,一年级二年级没有英语,从三级开始教,每年级课程,说是不一样,也确实不一样,三年级学了ABCD,六年级学“书桌”“电话”等单词,可是有时候,六年级的孩子,居然不知道telephone怎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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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的六个班主任老师,并不跟班,一年是一年,六年是六年,教一年级的永远是一年级,教六年级的永远是六年级。所以,教“锄禾日当午”的,就永远是“汗滴禾下土”,教“居里夫人”的,就永远是她发明了“三克镭”,偶尔有调整,是因为有老的退休,新的力量充入。
当然,以前并不是这样。以前,一个老师教了一年级,就必得从一年级一直跟到六年级。六年级毕业,再回过头教一年级,走马灯一样。这样的教学,对老师是个巨大的考验,这六年里,课程不重复,天天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