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虐,豪门世家)作者:风过南国-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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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他提出新的疑问,西门遥看着桌上的酒瓮,微微挑眉:“果然,你喝了酒。你在清醒时不会向任何人求助,包括我。不过,你确定你在喝酒之前是清醒的?任何清醒的人都知道,这种七十年陈酿的烈酒若不稀释,能令酒量最好的人立刻醉倒。而你在喝了一大杯之后还能给我写信,实在是,难得。”
他自然不会听不出这话中的讽刺。外人或许会因这样的讽刺而恼火,但他知道,这是善意的劝诫——四大家族的人永远不会直言心意,因为那是危险的。他从小就被如此教导。
可以为此作注的,是西门遥在讽刺之后的举动——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到他身上。
他没有拒绝,因为不想让情况变得更糟——六年前,他出逃时险些冻死在雪中,从此落下痼疾,再也受不得凉。而他刚才在冰冷书桌上的醉眠已导致了病情发作。侥幸的是,西门遥为他免去了一场病痛的折磨。
令人不安的寂静中,他试图转移话题:“这三年……”本想说“这三年,你过得好么”,但他立即察觉了这个问题的可笑,不得不临时改口道:“这三年,你在干什么?”
拙劣的问题。但或许聊胜于无。
西门遥微微一哂,淡漠的笑容里有几分自嘲:“折断了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但我又不能容忍自己无所事事。后来,我开始行医,免费给穷人看病——当然,他们都丝毫不会武功。呵,若我们的祖先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若那些对我感激涕零的病人知道我是西门氏的后裔,恐怕会追悔莫及。”
闻言,他略略怔忡。
西门世家曾以独门暗器、毒药立足江湖,其煊赫威势令武林之人闻风丧胆。那时,谁能想到如今?维持了上百年辉煌的东方、西门两家,如今的残存者只有他们二人。
但西门遥有他所缺乏的坚强。战后,他只能把自己囚禁起来,不敢面对任何人。而西门遥在埋葬了所有亲人的遗体后,仍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
远离江湖、远离野心、远离是非的平凡人的生活。这曾是他幼时最奢侈的梦幻。
他垂下目光。披在身上的斗篷很温暖,温暖舒适得让他觉得不真实。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如何启齿,如何诉说他需要求助之事。
而西门遥似能准确读出他的心事:“不,先不要说。现在,你更需要一顿合理的膳食,以及安静的休息。”
说着,西门遥像所有娴熟的医者一样,伸手轻探他的额头,然后垂手拢回袖中:“还好,没有发烧。”
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西门遥轻轻叹息,向他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像很多年以前一样,这笑容无端让他觉得安心。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西门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但他看不懂西门遥那带着笑意的眼眸深处的暗影,同时,他必须尽量避开那目光中的悲悯。这是他在经历了所有灾难之后仅存的自尊心。
这时,仆人送来了饭菜。西门遥示意仆人放在书桌上,并解释道:“这是我来的时候吩咐他们做的。”
桌上的饭菜显然是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准备的。看着一盅蒸着热气的浓汤,他微微蹙眉——他从小就讨厌青菜,这青菜豆腐汤简直让他头疼。
“能不能换一道菜?”他无力地按着额角,微弱地抗议。
西门遥轻笑着摇头,为他盛饭。
只得妥协。虽然毫无胃口,他还是在西门遥的注视下,强迫自己喝下一大碗汤。
餐后,他终于觉得自己完全恢复了体温。西门遥在为他诊脉之后,直接拉着他的手带他来到寝厢,仿佛他是一个在自己家中也会迷路的孩子。他没有理由反对。毕竟,他是病人,而对方是医生;他是求助者,而对方是施救者。
寝厢内,西门遥看着床上单薄的棉被,挑眉道:“你很缺钱?”
他微微苦笑,无言以对——他要如何告诉旁人,这座陵墓般的庄园中,无处不在的冷寂已让温暖变得陌生?
“你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西门遥注视着他,没有用疑问句,然后是不容质疑的祈使句,“你先休息。两个时辰后,我会叫醒你。”
他像个自知理亏的孩子,无条件地服从一切安排。况且,烈酒的余威仍令他头疼得利害。
和衣拥衾,他躺在床上。西门遥仔细地为他掖好被角,然后在他身边躺下,隔着被子轻轻拥住他,气息沉静。他们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像幼时一样,在寂夜里相拥而眠。
——罗帷舒卷,似有人来。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十多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仅止于此:非常亲密,却又非常疏离。因为彼此都明白,任何可能长久的关系中,双方必须保持一段距离。
而此刻,他愿意完全沉溺在身畔人的温暖之中。阖上眼,醉后的头痛渐渐消褪。倦意袭来,他沉沉睡去。
三
梦中,他在时光的河流上,漫无目的地漂荡。四周是苍茫雾气。没有来路,亦无归途。
直到黑暗深处出现一丝亮光。那是他熟悉的走廊,通向南宫山庄的书房。他看见十二岁时的自己沿廊走过,足音落在红檀木地板上,空空荡荡。他知道自己再次陷入了回忆。
停在书房虚掩的门前,十二岁的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敲门:“父亲。”
“进来。关上门。”优雅而淡漠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刚刚归家的喜悦刹那间消失了,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但他别无选择。
推门进入。书房极大,两边都是高高的书架,无数古籍氤氲着年深月久的气息,从高处俯瞰着他。父亲负手站在窗前,没有转身。窗外,满天飞雪纷扬洒落,如一场无尽的银色烟火。
仿佛时光变得荒凉。
他关上门时,发觉自己双手冰冷。虽然书房内没有暖笼,但他知道,下雪时不会太冷。极冷的时刻总在雪后。
父亲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静如止水:“不把斗篷解了?”
他这才察觉,自己匆忙之中忘了取下斗篷——母亲回东方家省亲,他亦同去。刚归来,就听仆人说父亲在书房等他,于是匆匆来此。在父亲的注视下,他赧然解下斗篷,搭在架上。
但这让他觉得更冷,微微打了个寒噤。
“这次你离开家,二十三天又八个时辰。感觉如何?”父亲静声问。
“……很好。”他低垂眼帘,谨慎地斟酌用词。虽然他尚不清楚父亲如此询问的原因。
“很好?”父亲似乎微微笑了,“你真的认为自己做得很好?”
他微愣,不知这话语所指。但寒冷之感彻底淹没了他——父亲的微笑永远意味着即将到来的惩罚。
“好吧,我提醒你——腊月初三那天,你做了什么?”
他尽量回忆,忽然想起了什么,但不能确定。因为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无人察觉。
他迟疑着轻声道:“那天,六哥哥和我去了庙会……”
“确切地说,是你和东方曙在没有任何侍从跟随的情况下,离开了东方家的府邸。”
那天,城里举行庙会。他从未见过庙会,听东方曙说起其中的各种事物,十分好奇。但他知道母亲不会允许他去。她不会允许他做任何有辱家族名誉的事。最后,东方曙说服了他,他带他悄然溜出府,到庙会上看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傀儡戏、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馄炖。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市井。川流的车水马龙、喧哗的人群、热闹的烟火气,都让他觉得温暖且欢喜。
他以为这只是他和东方曙的秘密,无人知晓。父亲知道,他亦不十分惊讶——也许世上真的没有父亲不能知道的事情。但,他不知道这件小事为何如此严重地触犯了父亲。
他小心翼翼地认错:“我不该不向母亲征求许可就出府……”
“跪下。”父亲的声音很静,但显然不容置疑。
他终于明白,任何解释都已无用。
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他认命地静静跪地。膝下的地板冰冷坚硬,光滑如镜,映出他苍白的面孔。唇角泛起一丝苦笑,他阖上眼,暗自揣测此次惩罚将有多重。
尽管已有准备,当第一道疼痛携着凌厉风声打落在他背上时,他仍是倒吸了一口气。
他想咬紧牙关忍痛,但不得不清晰地发出声音:“一。”
被鞭笞者必须自己数数,这是南宫家的规矩。而破坏规矩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然后,第二鞭、第三鞭……
仿佛周围的每一痕空气都被绞尽,时光漫长得令人绝望。双手撑着地面,用力得仿佛要压碎自己的骨骼。当数到三十三时,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渗出背上的肌肤,并且越来越多。
但酷刑仍未停止。
痛苦的深渊中,思绪变得模糊,不由自主地飘远。
他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几乎夜夜被噩梦困扰。每个夜晚,父亲都会来到他的床前,温柔地哄他入眠。无论何时他被噩梦惊醒,父亲总在身边。于是,噩梦带来的恐惧全然淡去,他握着父亲的手,微笑着闭上眼。一次,他无意中听到下人议论,说父亲是如何的杀人如麻,是如何地令人恐惧。那时,他不能相信——谁都无法想象,一个刚刚下令灭门的刽子手,会走到被噩梦惊醒的孩子的床前,温言哄他,拥抱他,把吻轻轻落在他的额头。
但那些记忆,早已遥远得如同前世。甚至,对比此时境遇,更像一个绝妙的讽刺。
他清晰记得,七岁时,他美好得如同幻境的童年猝然终结。父亲不再对他微笑,不再给予他温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父亲。从此,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小心,能得到的,永远只有冰冷的指责和严厉的惩罚。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以致命运如此残忍地捉弄他。
一滴泪,无声地滴在地上。无法抑制地,他低低啜泣。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落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脆弱。也许,只是因为在庙会上看到的那对父子——那个三岁的孩子骑在父亲肩头,笑着从父亲手中接过纸风车。那时,他动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去羡慕、不去嫉妒——他愿以自己的所有,来换取那样一刻。
然而,求不得的,终是求不得。
书房内,鞭声停止了。片刻后再此响起时,比之前更沉。痛苦加倍,鲜血滴落,满地殷红的斑驳。
他知道父亲厌恶任何眼泪,却无法止住泪水。不是因为鞭笞带来的痛苦,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他永远不会得到他唯一渴望得到的——他只是想要父亲的认可,从无更多。
这个认识令他失去了一切力量。他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求饶。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放弃无望的余生。
模糊的意识中,他不知道这场酷刑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但他隐约觉得,窗外的雪似乎停了。于是,温暖的错觉完全消失,只余无尽寒冷。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让他疑为幻觉——
“你出生在这里,就注定要永生背负这个姓氏,无论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每个南宫家的人,都必须学会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包括,失去一切……也许有一天,你会失去所有曾经拥有的。那时,再无人能保护你,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而你竟如此轻信别人,没有任何警惕地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若战争中你仍这样恣意妄为,就是给了敌人置你于死地的机会……”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清了。
黑暗完全吞没了他。
醒来时,他望着床上的帐顶静了许久,才确认了自己此时的存在。此时,他不再是十二岁,亦不再被任何人所伤。但那封东方曙的来信,迫使他在三年后重新面对那个人——他的,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
这个简单的词语,却令他堕入无限疲惫与空虚。比起面对它,他更宁愿继续睡下去,即使沉溺在最可怕的噩梦中。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蓦然转身,只见枕畔空空如也。他的心沉了下去,而自嘲的笑意浮向唇边——是的,他本不该抱任何希望。没有人有帮助他的义务。自己曾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失去。
梦中那种绝望的空虚感再次笼罩了他。他把脸埋入枕中,双肩微微颤抖。
这时,有人轻拍他的肩。
“阿九,你还好么?”一向沉稳的声音里,似有些微波动。
他转身,看着幼时的好友。似是午后辰光。冬日阳光经过帷帐的过滤,变得温和朦胧,勾勒出向他俯下身来的轮廓。那人衣袂间药香微苦,若有若无,却是沉静安稳。
“你没走?”他脱口而出,又立刻后悔。
但西门遥只是为他拢好被子,微微一笑:“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