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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岸上的美奴-第7章

小说: 岸上的美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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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把她用白布罩起来,使她看上去像个修女。 

  镇长忙三迭四地吩咐女人们做殓衣,又差人去唤两个木匠快来打棺材。木匠看了看美奴家存的一些木板,嫌太薄了。镇长说:“她就是这么个薄命女子,将就着吧。”又打了一串喷嚏,兀自说着伤了风的话。木匠也就不再理论,两个飞快地刨木板,几个孩子捡着曲曲弯弯的刨花玩。快到正午的时候,豆腐房送来两板热豆腐,镇长召唤干活的人把它们当点心吃下,豆腐钱自然由镇长先垫上。大家顾不得洗手,每人托着一块温热的白莹莹的豆腐舔着,豆乳的香味惹得孩子们围着大人的脚转来转去,很快那豆腐便不在人的掌心颤颤巍巍的了,它们进了人的肚子,人又闭上嘴巴干活了。正午过去后,棺材的形状已经初具雏形了,白石文提着一包饼于来了。他把饼干分给帮忙的大人,也分给孩子。他看了美奴一眼,美奴也看了他一眼,大家见了他越发沉默了,只听见锯声、斧声、泼水声以及狗低低的信叫。下午两点多,棺材终于打好了,油漆工草草地涂了些漆,为了使棺材干得快,兑了过量的汽油,所以那口棺材的颜色是泛白的红,待到快人殓的时候,几个乳房松弛、眼圈乌青的女人忙三迭四地给死者穿殓衣,因为尸体已经僵硬,四肢不灵活了,所以穿出了她们一身的汗和时嚷:“听话啊,伸好你的胳膊,穿上新衣才能上路呐。” 

  衣服穿完,又有人为她洗脸、梳头。当一个老女人用一把化学梳子梳理死者的头发时,美奴望着母亲那头乌黑的秀发,听着发丝在梳子的齿间发出的嗤啦嗤啦的声响,她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一哭,女人们也陪着哭,哭了一段,该入殓了。镇长说:“该看一眼的就再看一眼吧,以后再也看不着了。” 

  没人再看那个死去的女人,大家都站着不动。美奴也不动。 

  镇长清了清嗓子:“没人看了是不是?” 

  大家把目光集中到白石文身上。白石文也动也不动。 

  “那好,都不看了,咱们就人殓盖棺吧!”镇长吆喝抬尸首的几个人将人放人棺材。几条人影刚一挨近死者,白石文忽然一摆手说:“别碰她,让我来——” 

  白石文从人群走向死者,他俯身看了看她,嫌她衣服的领子不平整,就动手展了展,大家屏住呼吸,只有狗哈哧哈哧地摇着尾巴乱转。展完了衣领,他又神了神她的袖口,大概嫌她的袖子短了些。白石文忽然将杨玉翠一把抱人怀中,大家齐声惊诧地“喝咦”了一声,他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棺材,然后轻轻将她放进去。人一入了棺,大家便看不见死者的形象了。只见白石文俯身前前后后又摆弄了她一番,大概想让她躺得更舒服些,然后直起腰漠然地看着手拿铁钉和锤子的盖棺人,盖棺人领会了意图走上前来,白石文忽然又俯身将一只手伸入棺材,他是又摆弄她的衣领,还是抚弄她的头发,或者是抚摸她的耳、眼、鼻、嘴唇、脸颊,人们不得而知,只知他下手的那个部位在死者的头部。盖了棺,一行人撒着纸钱,相互吆喝着便去坟地了。镇长预料得不错,丧事赶在日落前做完了。一辆马车拉着棺材,其后跟着一些东张西望的人,没出镇子的时候鸡、鸭、狗还跟着,后来鸡和鸭先败下阵来,狗跟到半途也索然无味地回来了。剩下了一些颜色黯淡的人,一直懒懒散散地跟到墓地,埋了人,日头也逼近江水了。 

  人们从墓地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不见了。天色灰白,江岸的码头一片喧闹,原来三个异乡人即将离开芜镇了。他们来时面有菜色,走时红光满面,仿佛在芜镇过了一个滋润的正月。打更人满面赔笑地前来送行,手中还牵着一条黑狗。一个中年女人扯着七八岁左右的孩子,孩子一直拖着鼻涕在哭。三个人上了木船,打更人便把黑狗的四足缚住,几个家人又用一张破鱼网将狗罩住,用麻绳系紧了口,将狗扔在木船上。黑狗在这前前后后一直挣扎吠叫,待到上了船舱,那叫声简直凄厉不堪了。原来打更人已经宰光了家里的鸡,走时没什么给他们带的,只好将女儿家的黑狗献出去。那个与黑狗形影不离的孩子一见黑狗被扔进船舱,便在沙滩上打滚地哭,他母亲也跟着哭。异乡人划起桨,木船就渐渐离开岸边了。狗和孩子的声音都一样地悲凉。然而等木船淹没在暮色的江面上时,孩子也哭倦了,他由着妈妈牵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回家,口中却还不时唤一声黑狗的名字。打更人本想哄哄外孙,但一想到家中那程明瓦亮的灯泡急需换下,也就不管童稚的伤心了。 
 

                                 
十二 


  美奴关上门走向江岸时心里颤动了一下。以往她出门时家里总有人,父亲或母亲,她从来用不着锁门。她从墓地回来后便陷人昏睡之中,夜半时有人敲她的窗子,镇长嗓音嘶哑地喊:“美奴,我刚想了起来,你一个人在家,怕你害怕,我给你找来个伴儿!” 

  美奴披衣下地,见冷冷的夜色中站着穿单裤的镇长,他的老婆连连打着呵欠挠着胳肢窝。镇长女人身上的狐臭在芜镇比镇长还有影响,美奴吓得连声说:“我什么也不怕,你们快回去吧。” 

  送走了镇长夫妇,是下半夜了,静得很。若在初春,可以听见开江的嘎嘎声,而秋末的江水则静流无声。美奴迷迷糊糊复又睡去,忽见母亲直直地站在窗前,嘟哝蛆虫爬到了韭菜地里,她无法吃明年的春韭了。美奴心烦,便与她吵嘴,吵着吵着便醒了,惊出一身冷汗。想开灯,又怕吓跑了母亲;可不开灯,母亲又在暗处吓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捱到天明。 

  美奴走向码头,江水是灰白色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有风从江面吹来,凉极了。没有船,一条船也没有。美奴在想那两千块钱的出处,如果能用纸钱支付就好了。美奴呆呆地坐在水泥台阶上,她觉得头痛极了。她记得母亲开始也是嚷着头痛的,一开始是阵痛,后来是一刻不停地痛,痛得人抱着脑袋撞墙。她乘船进城做了手术,头倒是不痛了,可人却变了个样子。美奴恐惧地用巴掌拍着嘴巴“哇哇“地叫着,试图以这种与小孩子逗趣的方式忘却疼痛。她正“哇哇“叫个不休时,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扶了她肩膀一下,她回转头,看见白石文站在面前。由于距离太近,她坐着,而他站着,所以美奴觉得他今天格外高大。 

  “美奴,过两天你上学去吧。” 

  美奴垂下头。 

  “以后不要起大早来江岸,这里太凉了。” 

  美奴还是垂着头,她微微打着哆嗦。她战战兢兢抬头望着白石文,结结巴巴地说:“你能借给我两千块钱吗?等我将来工作了一定会还你的。” 

  “你想离开芜镇?”白石文问。 

  “我遇到了麻烦,我需要钱。”美奴说,“别问我都干了些什么,别问了。” 

  白石文俯身将双手搭在美奴的肩头,美奴只觉得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她不能自持地抱住白石文的双腿泪流满面地说:“我是个有罪的孩子。” 

  美奴感觉到她抱着的那双腿也在颤抖,他抚摸了一下美奴的头发:“我什么也不会问你的,如果你觉得委屈,就哭一场吧。钱我会借给你的,我相信将来你有能力还我。” 

  “阴历二十一之前你一定把钱凑齐给我。”美奴抽抽噎噎地说。 

  “那么阴历二十二的早晨我希望你出现在教室里,我盼望着能在讲台上看见你。” 

  阴历十九的黄昏,“青远号“沉船的消息由镇长带回芜镇。镇长东摇西晃着,未酒而醉的姿态。”青远号“从酒田港向回返时,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全体船员连同载回的脱粒机、手扶拖拉机、榨油机等同葬大海。”青远号“货轮中,芜镇的船员共有九名。当初为了能上货轮,芜镇的男人争先恐后,最后由航运公司筛来选去,才选走九名。他们离开了捕鱼的小船,到大船过起了拿月薪生活的让人羡慕的日子,可好日子竟如此脆弱,就这么咔吧一声断了。镇长不知该先通知哪家遇害的家属。他站在码头上,首先望见了美奴家的房屋,他蓦然意识到美奴已成了孤儿,疼得心里仿佛有条鞭子在不停地抽。他走进美奴家,美奴坐在灯下,正对着白石文借给她的两千元钱发怔。那钱摊在炕面上,面值多为十元五元的,一元两元的也有,钱大都皱巴巴油腻腻的,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仿佛一堆将被淫雨沤烂的落叶。 

  “美奴——”镇长沙哑地唤着,“美奴——” 

  美奴抬起头,她发现镇长的脸抽搐着,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从酒田回来的船沉了。” 

  美奴打了个寒颤,她咬紧了牙齿。 

  “美奴,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当镇长,就保证有你吃有你穿,有你的学上,你别担心,将来你上高中上大学镇上都供,镇上不供,我自己供,你别担心……”镇长终于眼泪涟涟的了。 

  美奴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哭倒在那堆又脏又破的钱上。 

  不久,一座房屋有了女人撕心裂腑的哭声。接着另一座房屋也传出了女人暴哭的声音。镇长每步履迟缓地走出一家,便留给一家孤儿寡母一片哭声。当他通知完所有遇难者的亲属,芜镇已经被哭声淹没了。那些仍然安安分分当着渔民老婆的女人,当初还因为自己的男人未被选上而快快不快,如今这噩耗使她们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女人。她们出了这家又进那家,她们劝遇难者亲属都劝不过来了,何况又怎能劝得住。哭声使芜镇沉浸在有史以来最哀恸的时刻,没人注意到日头如何沉落江水,暮色又如何徐徐降临了。夜深了,哭声渐渐衰弱,新寡的女人有气无力地想着今后的生活。她们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跟镇长要抚恤金,子女的上学和就业该受到如何的照顾等等。八个寡妇聚在一起议论到夜半时分,想想前景黯淡,孩子都不立事,又念起已故男人的种种好处,泪水又纷纷而下了。 

  美奴整个夜晚都处于梦魇之中。一会看见母亲穿着淡紫色缎子小袄站在雨中,一会又看见父亲坐在窗前愁眉苦脸地吸纸烟。她不时地听到碗碎裂的声音和渔船归来的喧闹声。她在炕上像条被挂上网的鱼一样左右摇摆着,好不容易才在黎明时从梦质中脱身。 

  美奴起身时天色灰蒙蒙的,她头晕得厉害。她打开屋门,扶着门框呼吸新鲜空气。从她家的门口,可以远远望见北码头的货场。不久以前,“青远号“就泊在那里,那些金黄色的玉米洋洋洒洒地落人船舱。那是丰收了的玉米,灿烂的玉米,如今它们已经在酒田的码头上了,而运玉米的人却横尸大海了。美奴不忍心再眺望那个货场。她慢吞吞地走出院子,当她将要踏上去码头的小路的时候,从角落的柴禾垛忽然传出一个女孩子细声细气的声音: 

  “美奴——” 

  那人从柴禾垛扯着一条酱黄色的毯子站起身。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脸色灰白,大概由于怕冷说话时鼻音很重。 

  “张多多。”美奴吃惊地叫道。 

  “我半夜来和你做伴,怕把你弄醒,就没敲门。我想你要是害怕了肯定会出来喊人,我就睡在了你家柴垛上。” 

  “一夜?”美奴惊异地问。 

  “一夜。”张多多说。 

  “其实你不用来和我做伴。”美奴温和地说,“这是我的家,屋子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怎么会害怕呢?” 

  “我家的母狗再过几天该下崽了。”张多多说,“等狗崽出满月时你去抱一只,挑你最喜欢的。” 

  阴历二十一的黄昏,美奴吃过饭就把两千元钱用块手绢包好,一个人悄悄去了码头。有一两条淡粉的晚霞挂在天边,它们已经无法勾起美奴往里面填字的愿望了。她走到江岸时觉得风已经很硬了,江岸的浅水开始结薄冰了。美奴坐在石阶上,望着脚下这条平静流淌的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看,看得她眼里也涌上了水,潮极了。暮色沉沉,有一些星星出现了,白日晴空下所见的那弯淡白的下弦月也变成柠檬色。美奴等待木船的到来。她猜想这次来的一定不是三个人,而只是那个穿驼色毛背心的人。虽然说亲戚归亲戚,可是钱总还是独自拥有的好。美奴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上透骨地凉。后来她终于望见一条熟悉的木船影子,它从苍茫的江水深处驶来。船上果然只有一条人影。美奴站起身,等着船靠岸,向芜镇靠岸,向她靠岸。她提起手绢包,站起身,她的头发被江风吹得向后飘起来。美奴从中取出一张脏兮兮的粘腻的纸币,将它罩在眼前,去看那弯月亮。黯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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