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失莫忘-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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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也是为生活,那有什么错呢?
小曲说:〃今日你好看极了,家明哥哥,我喜欢你的短头发,你打了补钉的牛仔裤,是的,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姐夫很忙,不大回家吃饭,不然你见了他,一定好笑,他是个老头子,皮肤墨黑……〃她忽然停住了。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曲默默伸手按了铃。
穿雪自上衣,黑色裤子的女佣人来开门。
小曲带我进去。
屋子里的装修,像国语片的布置一样,惨不忍睹,照规矩是米色的地毯,黄色的沙发,黄色窗帘,来不及的糊墙纸,挂着水晶灯,该有的全有了,除了气派。
我坐在沙发上,另一个女佣人来倒了茶。
小曲扬声道:〃姐姐,我们来了!〃
我看着房门口,等小令出现,她却从厨房里出来了。
我转过头去看她,我呆住了。
她穿一件印花的丝旗袍,拖着绣花拖鞋,仍然是那种没有时间性的美;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拢在脑后。人胖了,也更白了,脸上的轮廓填得满满的,腰身也比以前丰圆,脸上带一种暧昧的笑,就像磁像上常有的,凝固的笑。
我不大认得她了。
如今我好像对着一个陌生的太太,她也就是像一个女太太的样子。
〃家明。〃她慢慢的叫我,声音是软软的,但是两年前的哀怨是没有了。
我不认得她了。
小曲我还认得,但是她,我是完全陌生了。
她坐下来,问我:〃你好吗?〃
我看着她的丝旗袍。天啊,她腕上还戴着两只碧绿的翡翠镯子。这与我的破牛仔裤怎么连在一起呢?我呆呆的坐着,看着她。
小令说:〃你要原谅我。〃她低着头。
你做得很对。我说:〃没有什么好原谅的,不要放在心上,大家还是朋友,不然我不会来看你。〃
她笑了,有点无可奈何,有点难为情。
我问:〃你好吗?〃
她点点头。
〃大宝!小宝!〃她叫,〃出来见客人。〃
大宝小宝?我惘然的想,这是她孩子的名字?太普通了,也就是一般孩子的名字。
随着奶妈出来,是两个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刚会走,很活泼,但看不出怎么特别清秀。
一切都这么正常、平凡,使我觉得我的确是在生活。
我拉了拉孩子的小手,把玩具送给他们。奶妈很快把他们带走了,客厅里又静了下来。小曲坐在沙发上,沉着脸,她显然有点不大开心。小令穿着她的丝旗袍,端端正正,脸上的笑容凝着,不笑也有个笑,是画上去的,不像是真的。而我,我只是静静地握着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我觉得口渴,拿过了条盅,喝了一口又一口,直把一杯茶喝干了。
小令问道:〃英国……英国好吗?〃
我点点头,说:〃很好。春天尤其好。树叶长得飞快,雨落下来,先听见树叶上的雨声,然后才感觉到雨丝,满眼的丝,〃我变得喃喃自语似的,〃满眼的花。〃
〃你形容得很好。〃她微笑着。
我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不是这样美,日子是很难过的。〃
〃功课,难吗?〃
〃不难。〃我说,〃我不觉得难。〃
〃外国女孩子好看吗?〃小令问。
〃好看的也有,少一点,多数很粗壮,普普通通。〃我说。
〃有女朋友吗?〃她随口的问,问得这样不经意,就像一个长辈问晚辈一样。
我停了一停,说:〃开头有一个人,后来没有了。〃
〃啊。〃她点点头。
小曲不耐烦了,她说:〃姐姐,说些别的,不要一直问。〃
小令歉意的欠欠身子,但是她想不出可以说些什么。
她变得这样钝、这样钝,我可以看得出她的日子过得很好,世界与她没有关系,这间屋子就是她的世界,外面的一切,她是不理的。
她留我吃晚饭,我就留下来了。
座上只听见碗筷叮当的声音。
这个少妇不是我的小令。我的信不是寄给她的。我的信是给另外一个人的,我心里想像的小令。
就是这样?也好,就是这样吧。谁说故事,定有个结尾呢?
吃完饭,我略坐一会儿,礼貌地告辞了。
小曲与我一起离开。
她抱歉地说:〃姐姐现在就是这样,做人胡里胡涂的。〃
〃这样才好。〃我淡淡的说。
〃你不怪她就好了。〃她说。
〃不,我怎么能怪她呢。〃我说。
书本里描述情人再见,总是细腻动人的,事实不过如此,大家都有点记忆模糊,见了也算了,就像做了一个梦,醒了忙还来不及,并没有工夫去计较梦的结局问题。
走下山去的那条路仍然是滚烫的,太阳落得很快,夜色没有合下来,路灯霓虹灯倒早已亮起来了。我站在山腰,看着海港,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这一次去,是不会再回来了,除非父母要见我,否则我是真不要回来了。
我与小曲默默散步下去,我送了她回家。
我到了家,洗完澡之后,整个人瘫痪似的累,只好躺在床上休息。
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坐下。
我们闲闲的聊着,她的中心思想很简单,坚持〃大丈夫何患无妻〃。
最后她说:〃你猜谁打电话来了?〃
我摇摇头。
〃张伯母。〃
〃谁?〃
〃婉儿的母亲。〃她说下去,〃张伯母先是问你好,然后她告诉我,她把婉儿拘回来了,以后再也不准她到外国去。〃她打算好好的管教婉儿,再也不让她胡来了。这么说来,婉儿只比你迟了一些回来。张伯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无论怎样,婉儿这件事是完了。〃她小心翼翼的看我一眼,〃而且是她先对你不起的,我们可作不了主。〃
我点点头,〃是完了。〃我说。
母亲放下心来,〃当初他们照顾你……这是要报答的,我们得另想办法。〃她说。
〃婉儿——她好吗?〃
〃没有什么事吧?我没问。〃
我也不再问下去。一切是索然无味的。只不过短短的两三年。当初是如何的情景,现在又是如何的情景。我不想见婉儿。世界上只有见不到得不着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当夜我睡了,因为无牵无挂的缘故,睡得特别好。
睡前我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是空白的一片。本来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但脑子里空白,无人可想,更加痛苦。我终于想到回去该做什么实验。还是寄情在学业上吧,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离开家里。
我很静默,比刚刚回来的时候静了不知多少,那种〃半学成归国〃的虚荣褪得极快,不一下子我就打回原形,而且家里的好食物吃得多了,也不过如此。
我受了这样大的几个打击,实在已经不在乎发生些什么了,名正言顺的做好懒人来。
妈妈见我天天孵在房间里,便担心。
妈说:〃你怎么不出去走走?整天一条牛仔裤,一件破汗衫,当心闷出病来,度假度假总要好好度,这样子怎么行?等回去了,又说父母招呼不周。〃
我苦笑。
躲在家里,我心静。
然后婉儿来了。
她母亲带她来的。
婉儿一定很爱她父母,否则以她这样的性格,她怎么会听话跟着到处走?我有点感动。她们在客厅里坐,我在房里看书,我不知道谁来了,也不想放下书,然后母亲犹疑的脸在房门出现。
她说:〃张伯母与婉儿在外边,你出不出来见客?〃
〃谁在外边?〃我放下书本。
〃婉儿。如果你出去了,倒也好,可惜你又在家。〃
〃婉儿?〃我站起来,〃我去看看她。〃
〃你——〃妈妈急了。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但是她来看我,我不见得不让她看。〃
妈妈点点头。
我推开房门,我等着看一顶草织帽子,但是我只看到婉儿坐在沙发上。短头发,一套白衣白裙,没有帽子,没有花。我失望了。她见到了我,只略略抬一抬眼,然后笑了,她很大方,向我点点头。〃家明。〃她说,好像我们的关系只止于此,好像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她这样大方,我也很怀疑我们是否曾在一间屋子里同住过。
我面上渐渐热了起来,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婉儿胖了,也疲倦了。最明显的是她的眼睛,几乎完全消失了当年的明亮,我实在觉得有点惊讶。女孩子变海这样快,匆匆几年,她就有了憔悴的感觉。她不出声,静静的坐在沙发里,不熟悉的人大概不会看得出分别,但到底我是知道她的底细的,现在的她不及三年前一半的美。她不一样了。
她心不在焉的坐着,垂着眼,我呆呆的看着她。
我可以明白当年我不顾一切陪她离开这里的原因,因为她长得实在好。即使是胖了憔悴了,她的轮廓还是在的。
我忍不住低声说:〃你还记得'小王子'吗?〃
她点点头,〃我是那朵花,是不是?〃
我笑了,有很多惆怅,但不说什么。
她说:〃你长大了,家明。当时如果你是这样子……还说当时干什么?难道我老了?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很明白。〃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普通一点倒好了。〃我笑。
〃你很明白。〃她抬抬眼,〃不错,我值得骄傲。他们说你没有讲过我一句坏话,并且不让别人说我坏话,我很高兴,到底像你这样的人是难得的。你以后并没有其他的女朋友。我不是那种女人,不要你又不给你找别人,可以到处炫耀。我倒希望你有女朋友。我对不起你。〃
两个女孩子都对我说:〃我对不起你。〃
但是在恋爱这方面,谁占了上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胜利的人不一定快乐到哪里去。
〃如果你觉得我了解你,不要说对不起。〃我说。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她整个人是懒懒的。
张伯母说:〃家明是长得益发出众了。〃
我也没有特别的高兴。众人都褪了色,我独独出众,有什么用?褪色也是一种特权;成熟,历尽世故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退步。我呢?
婉儿与我站在露台上。
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家明,你还会来看我吗?〃我觉得很惊奇,随即又悲哀起来,这问题不是她问的。
她是张婉儿,男朋友要多少有多少,她随时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拣,在乎我吗?
波希米亚人老了,也就是这样,一个朋友说。
但她没有老。
她应该知道这里是家,不比外国。在家里,她在外头的声名传开了,就不受欢迎。我不能够去看她。即使在英国,我也不会再去看她。一切都完了。但她却要求我去看她,这是她今天来的原因?
我没有回答。我低着头。
聪明的她,也应该知道答案。
我们一阵沉默,她仍然站在露台上,站在我身边。
她说:〃天气真热,我以后的时间,非留在这里不可了。这么热。〃
我缓缓的问:〃你计划结婚?〃
〃不。〃她说,〃我不想结婚,我从来没有想过。〃
但她还是站在我身边,没有离去。她变了。
她开始留恋身边的人、身边的事。是不是因为她不能再得到更好的了?我替她惋惜。她那种不在乎、不羁、任性,如果隐没了,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你呢?〃她问。
〃我也不打算结婚。〃我说。
〃为什么?〃她诧异的问。
〃心爱的人难找。〃我简单的说。
她失笑:〃当时我们不是就要结婚了?〃
〃是的,就差那么…点点。〃我承认。
我的笑始终凝在嘴角,变得茫然的,没有焦点。她的确是胖了,精神也不大好。
没坐了一会儿,她母亲就把她带走了。
我仍然坐在露台上,没有说什么。
母亲到露台来坐了一会儿。
太阳虽然下山了,但热浪依然。
她说:〃婉儿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三年前一个活泼明媚的小姑娘,怎么今儿这样老气了?由此可知女孩子还是规矩一点的好。〃
我不响。叫我说什么呢,的确如此。
这就是我两个女朋友,一个丢弃我的,一个被我丢弃的。
我的恋爱故事,不过如此。
暑假其余的日子,就这样无梦无歌的过去了。
直到上飞机之前,我再没有见过婉儿与小令。
妈妈对我说:〃好好物色一个对象,带回家来。〃
爸爸说:〃他自有分数,你催他做什么?〃
我笑了。
上了飞机,我照例缚好安全带,才把头往座位里靠过去,忽然眼睛一亮,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向我走过来,拿着座位号码,凑巧便坐在我身边。她没有看我,自顾自拿出了一本杂志,翻了起来,但是她心也不在杂志上,没看了多久,杂志上一点一点的湿了,我才发觉她在哭,她在哭。
我把手帕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