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母亲-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问母亲
有一个问题一直使宁子烦恼。那就是他出生在六十年代,因而无法亲睹更早一些时候的自然风貌。而据说那时这片土地是极其特别的。
他现在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长了一头稍微鬈曲的头发,一双通常人们所说的忧郁的眼睛。他在一座海滨城市读书,就是在那儿他常常想到出生的地方,想到家。快到放假的时候他就兴奋起来,那是因为就要见到母亲了。可是每当接近那片土地,他就一阵阵沮丧。
田野上长着庄稼,一小块一小块的,颜色不一,高矮不一,像打了各种布料的补丁。很多土地荒芜了,杂草丛生。那是因为下面正开采煤矿,土地下沉,已经没法耕种……汽车再往前,出现了沙丘。稀稀落落的杂树棵子分布在沙丘问,上面是快乐的麻雀。
他的家在沙丘前面,四周全是大同小异的荒地。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原来它处在一片果林里,现在果林没有了,它只好和沙丘做伴了。
白发苍苍的母亲从园艺场退休了,没事了就在屋子前后种了几棵榆树。榆树黑油油的,像她的宁子的头发。
宁子呆在屋子里,常常要问母亲。他问得最多的还是这片土地原来的模样。母亲告诉他这儿是一片樱桃树,那儿是柳树;他听迷了。他的脑海里全都是树,各种颜色的树,红的,紫红的,墨绿的,晚上他就睡在这样色彩斑斓的树林里了。
可是呼啸的风沙常常在半夜把他吵起来。那时他大睁着眼坐在炕上,一声不响地凝望着漆黑的夜色。沙粒拍打窗户,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从这声音里就知道那沙粒是多么细小。后来他觉得屋顶上也爬满了沙粒。
有一次他半夜里醒来,正坐着出神,母亲从另一间屋里走来了。
宁子赶忙点了灯。母亲的满头白发在灯下泛出淡淡光亮,她衣服穿得非常齐整,显然早就醒了。她问:“睡不着吗?”宁子点点头。她坐在了炕上:“风沙太大了。白天倒好一些。这是海风,大概和海潮有关系……”
“妈妈……”
宁子弓着的身子挺直了。
母亲看着他。
他抿了抿嘴:“妈妈,反正睡不着,咱今夜说话吧!”
母亲笑了,她合在一起的手动了动,说:“好啊,说话吧——说什么呢?”
说什么?又一股沙末拍在了窗户上……”说说树林子的事吧。不过这回得从头说起,这样我就听不糊涂了。我真想亲眼看看那时候才好……妈妈你说吧。”宁子不安地活动着。
“先说什么地方?”
“说房子的西面吧——你不是说原先贴墙这块儿全是葡萄蔓子吗?”
母亲抚了抚头发:“嗯。那时候葡萄园和果树林混在一块儿,这样果树通风透光,长得就好。葡萄架子搭得矮,就到你胳肢窝那儿。果园好大,我们的房子全包在里面。葡萄蔓子爬到窗户边上,开了窗子就能摘葡萄吃。一到了秋天,各种果子的香味顶鼻子。到了春天——那才叫春天哪,全家人一有空闲就跑到外面来——杏子花先开,接上是李子花!我们屋后有棵大李子树,我一辈子就看见这么一棵大李子树。它的树桩几个人也抱不过来,桩子长到一米多高就分杈了。每个杈子都比水桶粗,然后再分出细一点的杈子。一层一层分出来,这棵大树占了好大一片地方。你想想就是它开花了,小白花一球一球,到处都是它的香味。差不多世界上的蝴蝶和蜂子都飞到了这棵树上,它们热热闹闹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又开了苹果花、梨花。最好看的就是梨花,它们的花瓣儿比什么都白、都娇,花梗也长,不结梨也值了。接上又是桃花,桃花在果林里像火苗似的……”
宁子问:“果园外面的春天呢?”
“外面的春天太大太远了,望也望不到边。先是柳树条儿爆出小绒绒球儿,杨树长出毛胡胡,再是地上开出野花来。小蜥蜴在地上跑,刺猥也慢腾腾 。冬天积在树林子里的雪岭一点点化尽了,顺着下坡地哗啦哗啦流,流上好几里远。树木从一开春就有水滋润它们,枝枝丫丫绿葱葱的,树皮儿青了,光滑了,上面有一层香粉似的白霜。不多几天一片树林子全都长出小叶子,越长越大,林子的颜色也越变越绿。这时地上落满了毛胡胡,踩在上面软乎乎的。青草从枯枝败叶下面钻出来,地表上也是一片绿色。那是灌木和乔木混生地,野兽多,就在树棵子里窜来窜去。我看见的有鹰、野鸡、猞狸,还有狐狸。最多的是野兔,它们太多了,也就引来猎人。”
宁子见母亲停住了,就插话说:“林子里没有鹿和狼吗?人家说那时候什么都有。”
母亲摇摇头:“没有鹿。鹿是很早很早以前才有的,我记事的时候只听说有狼。可很少有人见它,那些到林子里打柴。挖野菜蘑菇的,从来没受野物伤害。咱这儿的猎人说起来也好,守规矩。比如说春天,野兔怀仔,他们见了从来不开枪。林子太大了,人可不像如今这么多。那时林子就是林子,人就人……”
宁子听到这儿笑了,说一句:“那当然了。”
“现在不行。现在人和林子混在一起,人比林子里的树还密呢。前几天我去一个集市买东西,那个集市就开在一个大河套里。河干了,两岸是树林子。我到那儿给吓了一跳。真不知道从哪来了这么多人,人山人海,挤满了河套,又挤到林子里,树木让人给淹了。我在心里想:天哪,这么多人,占多少地方,人都没有立脚的地方,还哪里长树去。我算明白了一片又一片林子到底是怎么变没了的。它们是让人给挤开了……”母亲说到这儿叹一口气,用手抚了一下衣襟,好像上面有沙子似的。”那时你觉得林子没有边,林子里面什么都有。我从这屋子往西走,走出果园,再走进杂树林,回家来的时候衣襟里就兜满了东西。干蘑菇、枣子、野果、栗子,什么都有。只要用心找,什么都找得到。有一年入冬了,第一场雪都下过了,我到林子里还捡回了两串红果——它们的干枝让风吹折了,跌在地上,又让树叶子盖了好几层;雪化掉,叶子让风掀开一点,它们的红脸就露出来。你可不要以为果园里什么果子都有,不,这种红果子是野生的,香味浓得顶鼻子,谁见了都会抢到手里。我从来不敢在林子里走得太远,因为它没有边儿,迷了路就是麻烦事。那些猎人有个好鼻子,闻闻味儿就知道走到了哪里。不过那时候猎人很少,遇到一个背枪的在林子里走可是稀罕事。人们瞧不起打猎的,谁家有个猎手,娶媳妇也就难了,人家会说:‘他家里有个耍枪的。’女方听了这句话就不去他家了。”
宁子觉得这一切新鲜得很。他在这儿可从来没见什么猎人,因为没有树木了,野物也就少得可怜。只有麻雀还算不少,不过谁打它们呢?他想早生十几年就好了,那样就可以跟上母亲到林子里。天哪,那可算是个什么地方啊,棒极了。他的脸颊热乎乎,一双眼睛用力地望着母亲,听下去。
母亲微笑着,像不好意思似的。“说起来也怪,我们这些女人就喜欢下雨,喜欢不大不小的雨下两天三天,那才称心如意。到了雨天就合伙往林子深处钻,也忘了迷路的事。树枝上滴着雨,水汽蒙蒙,到处湿漉漉滑溜溜,青草也绊人。我们一帮女人头发上全是水珠,衣服上挂满草籽,疯了一样在树隙里窜。不知跌了多少跤,爬起来就笑。大家还放开嗓子喊,把一群群鸟儿吓得落下又飞起,嘎嘎大叫。雨水滋润出又白又嫩的蘑菇,它们长胖了,草叶就挡不住了。我们每次去林子里都要用衣襟兜出一些蘑菇来。在树丛里遇上一片干干净净的白沙可不容易,大家赶紧坐下,掏出面饼吃起来。一路上也采了不少甜的酸的果子,就把它们夹到面饼里当馅子。有的果子不酸不甜的,带一股药味儿,可我们还是喜欢吃。有一种豆子大的紫果儿长在藤子上,长得密密麻麻,采了藤子放在手里一揉,果子就落满了两只手。这种果子能把嘴角染得乌紫。不过它可真甜,有个奇怪的名儿,叫‘小孩拳’……”
这个名字在宁子听来可真棒。他咂了咂嘴:“为什么叫那个名字?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什么原因?”母亲把手握起来给他看看,说:“那果子的模样就像小孩子握紧的拳头。”
“哎呀……”宁子兴奋地咂着嘴。
母亲继续说下去:“林子里的鸟儿太多了,长尾巴喜鹊、花喜鹊、黄鹏、画眉、山鸡、蓝点颏、雀鹰、布谷鸟,多得说不完。它们一天到晚吵闹,呼地飞起来,飞过去。说起来也许没人信,那些鸟儿还会逗弄着人玩儿。果园里一个穿花衣服的小姑娘,有一次让一群灰喜鹊给气哭了。它们成一大群落在树枝上,喳喳叫个不停,拉出长腔儿。小姑娘用沙子扬它们,它们就跳一跳,落到另一棵树上。小姑娘骂它们,它们就扇动翅膀大叫。小姑娘走开,它们就追上吵。就这样,小姑娘后来给气哭了……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我也见过,前几年刚刚去世。他想穿过一条小路去海边,半路上遇见了一只狼躺在那儿。他知道狼吃兔子,从来不伤人,可还是不敢往前走。那只狼啊,也真是个懒东西,它躺着,睁开一只眼望望那个人,又闭上了。那个人说:‘我要过去。’狼又睁了睁眼,懒得动。那人就握起拳头吓了吓它,它才打个哈欠,爬起来走了。”
宁子问:“这就是我们屋子西边的林子吗?那么东边呢?再说说东边吧。”
“东边,靠近我们家的还是果园。出了果园,就是一片杨树。这片林子没有西边林子那么多杂树,一棵一棵利利落落的。人如果蹲在树根下,能望到老远。这些树都笔直笔直,比着劲儿往上长。你进了这片林子,就能听见呼呼呜呜声,那是树响。树多了自己会响。我还记得树皮上有很多记号,那都是采药材的人划上去的。他们怕迷路。这儿的药材挖也挖不完,干这事的又不多。那时干什么的都不像如今这么多,都是三三两两的。他不声不响地在林子里走,谁也不搅闹。如今呢?一听说哪里有什么,呼啦一声人山人海就拥过去了,人一过,地上什么也没有了,干干净净。前年传说海上生了什么花蛤儿,几天工夫就把海边围起来。我去海上看过,黑鸦鸦一片,问一问,全是来挖花蛤的。三天工夫花蛤就挖完了,如今海里再不会有像样的花蛤了。去年沙丘地上生出一些沙参棵,不知怎么让人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两天工夫满沙滩上全是挖沙参的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天多的时间人光了,大沙滩上什么都没有了,连青草也踩死了……很早以前东边的杨树林子可不是这样。那里面真静,走上一天也遇不到一个人。做伴的就是杨树,是这片林子,你说话、挖药材,看你听你的只是一边的树。那时候林子就是林子,人就是人。如今倒好,人站在沙滩上像林子一样……”
“妈妈!”宁子蹲起来,叫了一声。他喘息着,脖子有些红涨。“可人是动物啊,他到底不能进行光合作用——我是说人没有叶绿素。人群黑鸦鸦一片,只是像林子而已。真正的林子没有了,没有了,妈妈!……”
母亲的两只手在一起拧着,再没说话。她心里知道那林子到底是怎么没有的,可她不愿提它。还是说说原来的树林子吧——“刚才说到了哪里?杨树。对,刚才说了杨树林子。我还没说树底下的野瓜呢。那儿到了夏天、秋天,一定是藏下了好多的瓜。有西瓜、黄瓜、花皮脆甜瓜……也不知是哪儿吹来的种子,什么瓜都全了。我知道那些野生的瓜最爱藏在什么地方,每次都能找到两三个。如果哪块白砂长了旺草,草棵又在树根下变稀了,那么树下准生了一株什么瓜。青草和瓜秧一块儿长在肥沃地方,后来瓜秧长壮了,打败了青草。不信过去看看,一棵瓜秧上结了两个西瓜。要摘下大的,留下小的。那西瓜个头大,像脸盆口那么大。我把大西瓜一口气抱回家,满脸是汗。我该怎么夸这个瓜呢?我说不出来……”
“它一定很甜。很甜很甜。”
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它给打开来,香气就一下溢满屋子。没有办法,有人老远走过来,刚从窗下走过,就闻到瓜味,跨进门来要瓜吃。它脆得很,如果摔在地上,就能跌成一小块一小块。哎,反正如今再也没有那样的瓜了。那是林子里结出的甜果,是大树林子安安静静生出来的。没有大树林子,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西瓜。如今人们可以种上十亩西瓜,可以挑选出最大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