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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二段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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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话他便不好意思起来,拔了拔身子。
  女孩恍如未觉,干练地说:〃我叫杨清妮。我有话想跟你谈谈,不知道你今晚上有没有空?〃莫非迟疑一下,随之脸上某部分恢复了一贯的矜持:〃谈些什么?〃
  她轻愣一愣道:〃哦,是这样的,我是XX杂志的特派记者,特要为你写一篇印象记。所以……〃她满以为他会接下去:〃唔,我明白了。〃或者〃哦,好吧!〃结果尾音拖得老长了,他只是木无表情地看看她。她觉得〃以……〃到苟延残喘了,她在他面前,整个人是在苟延残喘。她抖擞起来道:〃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对不起,我不想接受任何访问。〃她料到他这一着的,忙说:〃这不是访问记,只是普通的印象记,把我对你的印象记下来。〃
  〃你对我的印象?〃他仿佛觉得可笑似的说。他对人从来是没什么印象的。但他马上觉察自己似乎有些不尊重,便打岔道:〃好吧,你等我一等,我一会儿就来。〃他进去取了胡琴和大衣,和她并肩走出去。
  果然冷。他没有带手套,提着胡琴的那只手冻得发紫,有种断指的痛楚,反而分外地觉得那只手是和自己连在一起的。杨清妮穿米色绒大衣,整个人裹得白粽似的,连那大衣都像是她的肉,而她赤条条地走在大北风中。她扁额扁脸的,像个日本人,一脸日本人咬牙切齿的认真;胖大腮颊,单眼皮,豆细眼,三角朝天鼻,硕大嘴盘,要和腮颊成正比的缘故,唇端向下方垂着,笑起来是吃力不讨好那种,所以更要笑得勤些。要不是他适才正在想着凤回,绝不会把他错认作凤回的。他每次登台演奏,时刻觉得凤回就在观众席上。追溯起来,也是因为那次偶然看见她在街上读乐团的海报。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总是常在心头。
  他待宰羔羊似的说:〃你问吧!〃
  她笑道:〃我说过我写的只是印象记,不是访问记,随便你讲什么。〃
  没得答,自然没得讲。他是答话和讲话不分的。
  他们的谈话。终于还是由问答开始。
  〃莫先生,我听说你是在华瑞琴行里教胡琴,不知道是不是?〃她问。
  〃不止呢,我跑好几家琴行,不过主要是华瑞。〃
  〃学生多不多?〃
  〃马马虎虎。〃他谈笑着说,又补充道:〃中乐器中,胡琴是比较吃亏。〃
  〃为什么?〃〃也不清楚,可能难度高,欣赏的人也少。〃〃不过我对莫先生的胡琴倒是非常欣赏。〃她自以为得体地说。他面上毫无表示,心里想,她何必单挑他讲。她又沉吟道:〃华瑞琴行是在……〃这回莫非接住她的话头告诉了她。〃哎呀,原来我们做事的地方这样近,怎么我一直没留意到有个华瑞琴行……,不过近虽近,可能我不常经过。对了,我在怡远洋行做事。〃她走路一蹦一蹦的,弄得莫非老觉得旁边有个东西一弹一弹,大概过矮的人都采用这种走路方式,竭力把自己拔高。她也实在太矮了点,他心忖,做他女朋友的话,揽一揽她的腰肢都要卑躬屈膝,手搁在她头上可以把她当皮球拍。他偷瞄一瞄她的脚,三寸高跟鞋。到码头了,两人都是住九龙的,便掏零钱坐渡船。路上她问他是住哪里,他说住葵涌,她则住在九龙城。渡客出奇的多,约是看完演奏会回家的。他们拣了濒栏的位子。她一坐下来,更是团团滚滚的,仿佛肉里只有核,没有骨,不用啃。海上大风,四周落下了帆布挡风帘,帘子吃风,帘身走出去老远,整艘船便如同鼓着腮帮子航行。夜里渡船,外面一天一海黑做一团,给人一种飘浮不定的感觉,要不是海上反映两岸的灯火,简直是个无底洞。舱里还是寒飕飕的,但在它的明亮和舱外的黑暗强烈的反衬下,使人觉得非常安定、可靠,愿意把它当作暂时的家。
  杨清妮一径善意地笑着,却并没有再说什么话。她是觉得莫非经常心不在焉,随时陷入沉思中。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说话,是不是一句话说到节骨眼儿上,都会眼神一散,关上了外交门。当然她和他的交谈还很有限。
  他们下了船便道再会,他没有送她到站牌,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她要他的地址电话,他给她了。不熟的人反而难推。熟的话,插科打诨便混充过去了;不熟的,句句落个痕迹。他回忆方才的情形,很怀疑她对他能有什么印象,足够凑成一篇印象记。
  说也奇怪,他们做事的地方一向是近,以前倒没有碰着过,自从第一次见面,莫非就两次三番地在华瑞附近碰到她,老远堆着一脸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轰了过来,问的尽是无聊话,是到了她嘴里才变成无聊的:〃上哪儿?〃〃吃饭了没有?〃〃忙不忙?〃诸如此类。他发觉她原来相当活泼。可能那晚上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她表现得较为沉静收敛,如今人一活泼,顿对原形惨露,许多挤眉弄眼甩手顿脚的小动作统统藏不住,藏不住还偏要藏,像一个人掉了太多的东西,捡一样掉一样,捡一样掉一样,捡两样,全都掉了。
  虽然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并没有疑心什么。以前没碰见,是因为不认识,擦肩摩衣的也不觉得。何况像她那样毫无姿色的女孩子,街上一大把一大把,谁去注意。
  太有缘了点,他在书店里又碰见她一次:那天他的一个学生临时缺课,他意外多出半小时的空档,想上班时经过的一家书店大减价,倒不如去逛逛。说大减价去逛书店,不过是借个名义。他向来是看书不买书的。许多的书,一本夹一本站在书架上,光看着,就觉得连自己都充实起来。他也喜欢看书名,名名目目,一本一本看过去,长的短的,有典故的或单取字面的,许许多多人命的名字,都是龙的眼睛。但到现在他还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睡、拉二胡、吃、看报。重要性与名次相等。他看得最仔细的一本书是《文武场入门》,根本并不知道是和胡琴有关的,因与其他胡琴书放在一起,且拿来翻翻,这才理会到胡琴是文场,其余讲的是西皮二簧,他看得兴起,这后面的许多唱词都看完了。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拉一段西皮或二簧,旁边有人唱做。
  是他先看见杨清妮的。那么小的书店,躲都没法躲,只得背过脸去。
  她企图给他意外之喜,蹑到他背后,往他肩上一拍:〃莫先一…生。〃
  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嘿,真巧。〃。
  〃来买书?〃
  〃哎,有外国的朋友托我买两本书。〃他知道要是说他自己买,她必会对他买什么书大表兴趣,那就没有完了。
  〃你朋友是留学生?〃她对他的朋友表示了兴趣。他含糊地〃晤〃一声,惟恐她查根究底,打岔道:〃你来买书?〃
  〃是呀!〃她用知识分子的口吻说,〃我朋友介绍我一本张恨水的小说,我就趁中午吃饭顺道来看看。你听说过这作家吗?〃
  他戆戆地问:〃什么朝代的?〃她大为惊愕,两颗眼珠子骨碌碌乱游一气,随时要上岸了,其后她表示对一个知识浅陋的人毫不见怪地说:〃现代的。〃又何:〃你下午有什么事?〃他很高兴她问这问题,因为他实在有事得很:〃琴行里有课。〃〃你买到了书就会上课?〃
  〃买不到也去上课。〃他说得溜快,不等她领悟过来便看看表道:〃我也够钟了,你慢慢看。〃说完匆匆走了。
  出得来,他又有点后悔。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避之则吉似的,显得缩头缩脑的不大方。比方刚才在书店里遇见了,也是很寻常的,普通朋友都会略聊两句。但杨清妮这女孩子的确有点纠缠不清,每次都问一大堆,讲一大堆,抓着他不放,要不是他机警……不过这件事在他心上很快就没了影子了。他是每次见她后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的,就知道她是个圆咚咚矮爬爬的。
  不久后,她逮到机会告诉他那篇印象记出来了,要给他看,他说:〃你带给我好了,横竖我总会碰到你。〃
  她说:〃我想和你详细谈谈,希望你能够多多批评、指教。〃还非要郑重其事地约个餐厅坐。
  她那样说,他觉得像演戏似的,自己都替她不好意思,暗自嘀咕:什么破东西,值得详细谈谈。但推却不掉只好答应了。
  那一区的餐厅,没个上等的,门面一大片装上过黑的茶色玻璃,门口竖块长方型广告牌子,卖特制海南鸡饭。
  约的是晚饭前。他一到,她把杂志沿桌往他面前一推,他笑说:〃好,谢谢,待我回家慢慢看。〃
  清妮道:〃干吗不现在看嘛?来,现在就看。〃一面把杂志夺过来翻到那一页,重新摊在他面前。
  莫非实在很窘。她急不及待地要他看,当然是把他写到天上去了,他说写得好,就仿佛承认自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写得不好,不免要得罪她。进退两难下,他姑且过一过目。文中不过把那晚上他们会面的经过加油加醋交代一番,夹议夹叙,把他形容成一个非常有性格、有气质、与众不同的胡琴家。虽然明知不是真的,但谁看完了极力恭维自己的文字,都难免会轻飘飘。他看到最后两句是:〃在中国民间音乐日渐式微,人才廖落的今天,我希望莫非先生能凭着自己的才华,为中国乐坛真真正正地做点事,使中国民间音乐的优良传统,得以发扬光大,千秋不朽,我相信所有爱戴莫非先生的听众,也和我抱着同一希望。〃他看完,心里冷哼一声,错看他了,他心里冷笑着,面上就有点似笑非笑的,杨清妮发话道:〃你有什么感受?〃他挑那不着紧地说:〃文笔很好,还不错。〃〃我是说,你同不同意我这种写法?〃他深责她不识趣,不替自己设想,也要替他设想。这样的话,叫他怎么答。他犹豫一下说:〃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喽,管我同不同意呢?〃〃你至少有些看法吧。〃她说。他心一横说:〃我向来没什么看法。〃她见大势已去,端起桌上一杯没加糖的柠檬茶喝,一大口一大口,莫非牙齿都酸起来,下意识地扶着面颊。她喝完了亦不觉,还在不停地吸,咕嘟咕嘟。好像要把杯子也吸进去,甚至把整个世界吸进那小小一支饮管里去。她失礼了,他只好装作泰然而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也是给她留面子。那个餐厅,不知怎么,桌子特别小,桌椅之间的位置又留得不够,镶板在墙上的又动不得,人坐在里面,桌沿都差不多顶到胸口上来,十分的局促,恨不得不顾一切伸一个懒腰,噼里啪啦一下子把什么都撑碎掉。他为了分散自己对桌椅的注意力,便往门外张望。从外面望进来,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里面望出去,倒是日光白白,行人在街上走。那种情境,像是在水族馆里看缸里的展览鱼,落地鱼缸,里面大大小小的鱼,翅尾孜孜地游来游去,永远在缸里。他这里虽局促,他又觉得比他们要好。 
  杨清妮太久不说话了,他很不习惯,眼睛调到她身上,发现她竟是哭过了。他想她一番热诚约了他,反而遭到他的冷言冷语,不由得感到一股歉意,便提议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请。〃他举手一〃得〃,做了个漂亮的指花,很潇洒地把侍役招了过来。
  吃完饭他把她送到站牌后,自己走在夜街上,把杂志卷作一筒,一味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敲,〃柝、柝、柝,〃柝、柝、柝〃,仿佛在替逐渐深沉的黑夜打更数,他自己反而在时间之外了,回家他就随手把那本杂志往旧书报纸堆里一扔。
  这一天他多收了一个新学生,是华瑞打电话给他的,晚上七点,指明要他教。他也不以为奇,差不多所有找上门学胡琴的都归他,但他的学生比较起来还是少,因为其他师父莫不是丝竹熟谙,管弦精通,独他〃独沽一味〃,不得已要多跑几家琴行。收入方面还要靠其他门路,比如替电视台或唱片公司录录背景音乐,大场面上当当伴奏,还在一些文娱活动中当当嘉宾,不过那是不算数的。论资格,他可以转入专业乐团里去;但能避免的话,他始终不愿意以胡琴为业,教胡琴,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以教学为业。而且他现在这样子东跑跑,西跑跑,他觉得很好,有一种流浪的况味,颠沛中人生飞逝。
  他万想不到他的新学生会是杨清妮。她一看见他,笑起来,短肥的手指指着他说:〃咦,怎么会是你?〃表示她纯粹想学拉琴,对于琴行派他给她这回事,一无所知。
  他险些儿大笑出来,正一正容道:〃跟我来吧!〃
  她把皮包甩搭到肩后跟他去,一路春风得意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嘿声不断。
  练琴室在阁楼,通过厨房,拐左是洗手间,经年一股馊尿盆子味儿,拐右是一道白漆木梯,很窄,只容一人过,踩在上面沉重而吃力。
  练琴室共三间,隔声板隔着,非常小,转个身都艰难,还要把门关着,两个人面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一点遮蔽都没有,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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