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6期-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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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偌大的写字楼里真正属于嘉风公司也只有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相当于一个长期出入歌厅酒楼而又长相平庸的女人必不可少的口红。
杨树根坐在临窗的椅子上,看窗外的高楼像山区春天的竹笋—样密集,想到了这些楼房每一扇窗子都不属于自己,他忽然就悟出了建楼的人是不住楼的,住楼的人是不建楼的,这就跟山区里养猪的人不吃猪
肉,吃猪肉的人不养猪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总有一部分人永远陪衬着另一部分人,让穷人更穷,才能显得富人更富,都差不多就没意思了。在杨树根胡思乱想的过程中,公司里那位值班的女孩心不在焉地继续喝着酸奶,她的目光停留在城市早报的时尚版上,似乎在琢磨最新上市的口红或减肥药。
王奎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到公司,他将公文包扔到桌上,就给杨树根递烟,然后歪过板寸头对正在沉思默想的女孩骂道:“我说小刘,你他妈的还想不想干了,连水都不给杨队长倒一杯。”那位叫小刘的女孩表情麻木地站起来在饮水机里倒了一杯白开水送到杨树根面前,然后坐下去望着窗外的城市发呆。
王奎给杨树根点上火,还没等杨树根开口,他先声夺人,“今年你们就不要回去过年了,碧溪山庄工程任务很紧,还有二十多幢楼的外墙和室内要粉刷,要是不能跟土建同步完工,就违反合同,一分钱也拿不到。”
杨树根一听说不让回家过年,他有些慌了,这么多老乡怎么交代。他面露难色,“王总,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不回家过年在乡下是说不过去的。”
王奎的脸色突然变了,“我说你他妈的怎么了?你们回去过年,耽误我工期,其他道路施工、管网铺设的钱一分也拿不到,这个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杨树根根据他有限的经验推理,问题不会有这么严重,于是他还是试探着说了一句,“过年只呆三四天就赶紧回来。”王奎将半截香烟按灭在烟缸里,说了两个字,“不行!”
当初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讲好必须回家,但老板答应过年底结算工资,家家户户都在等着这些钱过年呢。杨树根心里虽然窝火,但又不敢发作,他清了清嗓子,小心地问道:“这半年的工钱,王总?”
王奎眼一横,粗重的眉毛向上竖起,“你他妈的在这干,还能少得了你们工钱?”
杨树根说家里等着工钱过年呢,王奎说:“把工钱都付给你们,人全跑了。我的工程怎么办?”杨树根说我们不会跑的,王奎说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跑,杨树根说我向你保证。王奎说保证有个屁用。杨树根发觉自己总是讲不过王总,工钱在王总口袋里,有钱就有理。这话是对的。
杨树根一时说不上话来,他感到自己全身的骨缝里凉风飕飕。
王奎看着杨树根像一只中了毒的猫一样软弱无力,就从烟盒里拔出一枝烟扔过来,口气温和地说:“兄弟,我一见你面就很信任你,你忠厚老实可靠。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工程这么多,油漆工这么少,只能委屈你老弟了,算是帮大哥的忙了。”他凑过来给杨树根点上烟,“麻烦你给其他老乡做做工作,不要回去了,我给你们每人发两百块钱奖金,再请弟兄们到大酒店好好喝一场,放三天假,你不能说我不讲仁义了吧?至于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过年我带你到飞天娱乐城去找两个又嫩又小的姑娘让你过过瘾。”
这时,站在窗口的那位叫小刘的女孩走到王奎的面前,脸色冷冷地说道:“已经查过了,我有了,怎么办?”
王奎抬起头骂了一句,“你他妈的去医院打掉不就得了,还跟我讲这种屁事。”
小刘伸出苍白的手,“钱!”
8
杨树根回到工棚后,丝毫没有暴露出他内心的危机,他像一个优秀的辩护律师替王奎进行辩解,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出了王总的难处以及回家过年将会让整个工程合同违约,将会让王总损失得倾家荡产,更何况王总是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他和大伙打工的机会,做人要讲良心,要讲情义。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冬天昏黄的灯光下,没有人看到他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那是冷汗。因为杨树根对王奎的良心和情义是不是像他口袋里的香烟一样真实,毫无把握。
油漆工们的身上都是油漆的味道,他们简单的内心就像他们简单而粗糙的手,他们没有油漆遇到墙壁后的敏感和细腻,这就注定了他们在听到王奎要给每人发两百块钱奖金和请他们大吃大喝一顿时兴奋得脸涨得通红。“是真的吗?王总这么讲情义,我们还有什么话说的。”张福贵从铺上跳到铺下,觉得这像天上掉下馅饼。杨树根说当然是真的,年三十晚上请我们到“福兴”大酒楼喝酒,奖金明天就发。在确认了这一真实的消息后,大家开始议论起回家过年的种种弊端,比如,路费就要花上一大笔,买东西要浪费好多钱,回到老家走亲访友难免还要花钱,不回家不仅不需要花钱,还有两百块钱奖金,工钱虽说到明年年底发,到时候可以拿得更多一点,扣除每月提前支取的一百块钱生活费差不多每人能拿五千多块钱,五千多块钱回到乡下就是大款。想到一年后衣锦还乡的幸福情景,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灿烂光辉。高成海闷着头抽烟,他在想女儿,但事已如此,他也不好多说,周山安慰他说:“大风也许遇到好人家,正在享清福呢。”周山这一安慰竟让高成海哭了起来,他抹着眼泪鼻涕说:“要是遇上好人就好了,可她是在干那种丑事,我的脸都被丢尽了。”罗小顺蜷缩在被窝里抽泣着说:“我想我妈妈。”他像一个瘦小的猫一样,哭的时候瑟瑟发抖,肮脏的被子盖在他身上如死水微澜。
杨树根的心里很乱,心脏有一种锯树般的疼痛,不过,他总是往好处想,王总是不会在乎他们这一点小钱的,要拖到明年,主要也就是怕他们提前开溜。他知道本地的油漆工曾为涨工资闹过好几回,听王总说离开工地后小八子的腿被车撞断了,他有些害怕,反正他不会带头闹着涨工钱的,因为四百块的工资对山里人来说已经很高。想到这,杨树根混乱的心就慢慢地安静下来,他端起茶缸咕咕噜噜地喝了一气水。
第二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奖金真的发下来了,来到工棚发钱的是那位工地临时办公室的中年胡子,他自我介绍说是新来的财务处长黄彪,儿子比较有出息的张福贵拿了钱后悄悄地问杨树根,“处长是多大官?”杨树根告诉他,“处长就是坐在工地临时办公室里一边烤火一边掏耳朵的那个人。”张福贵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领了奖金后的油漆工们非常兴奋,这是他们半年来见到的最多的一笔钱。每人将钱全都寄回家了,寄钱的感觉真好,等于是将自己的贡献寄了回去。这个月油漆队生活费中剩下的二百块钱就不再按重点照顾轮流转了,他们要用三百多块钱好好地过个年,更何况每人还有十块钱零花钱,除了几个抽烟的,大多数人每月的零花钱都花不完,罗小顺都攒下了五十二块,还有几人攒了三四十块,这钱就像是意外之财一样让他们激动。
腊月三十下午,他们在工地外的小卖部里给老家村委会打了一个电话,由杨树根向村主任报告了他们不回家过年的情况并转告家里,他们在这里生活工作都很好,村主任在电话里很有水平地表扬他们说:“好,理想远大,顾全大局,是我们新农村新农民的榜样。”村主任还要继续表扬,这边小卖部里的围着杨树根的张福贵一下子按下了电话,他紧张地说:“快到两分钟了,不能再打了。”他们的长途通话共用了一分五十二秒,花去了两块八毛钱。
年三十晚上,一辆运沙子的大货车将他们拉到城边上的“福兴”大酒楼,王奎和袁媛都没有来,财务处
长黄彪将他们安排好后说:“你们就自己吃好喝好吧,钱已经付过了,十斤白酒,五包香烟,还上了狗肉火锅,王总很关心你们,要你们一醉方休。”虽然王总没来,但大家心里热乎乎的,只有杨树根的心悬在半空,像挂在树杈上的一个气球。
大伙猜拳行令,大吃大喝,情绪膨胀,十瓶白酒和两桌鸡鱼鸭肉被他们扫荡干净,看着大家脸红脖子粗地满足与陶醉,杨树根鼻子酸酸的,想哭,但他不能哭,他是这帮老乡们的顶梁柱子。
在远处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吃饱喝足了的油漆工们心满意足地睡了,他们在梦中回到了故乡,梦中的故乡如同一位亲人。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年了。
9
大年初一集体去北郊监狱看望正在服刑的梅来。
早晨太阳升起来后,城市在守岁熬夜的精疲力竭中依然沉睡,公交车穿过安静的市区和马路上遍地的鞭炮碎屑,一路顺风地抵达了北郊监狱。监狱冰冷的铁门上空悬挂起了大红灯笼,铁门两边大红的春联紧挨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白底黑字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不过大年初一的狱警们显得相当仁慈,一点也不凶,甚至还有些客气和温柔。他们安排杨树根的油漆队在一间摆放着瓜子花生糖果的“会见室”里见面,一个年轻的狱警还拎来了两瓶开水。
梅来穿着蓝色的棉袄,棉袄上的白底黑字编号是0346号,看上去有点像电影里解放战争中被俘的国民党俘虏。梅来见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就羞愧地低下了头。杨树根将一条香烟和几斤苹果递给梅来,说:“我们都说你在工地上打工。每个月给你家秋萍寄一百五十块钱,她们都挺高兴的。”高成海递一枝烟给梅来说:“谁还没有犯错误的时候。”在他们的意识中,梅来不过是一时不小心犯了点错误,反正又没弄到钱,肯定算不上犯罪。
梅来在老乡们的安慰和温暖下,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一家老小。”
大家又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最后一致表态,决不向家里透露任何坐牢的消息。梅来服刑的家庭联系人是杨树根,连最后判决通知书都是由杨树根签收的,所以杨树根年底的时候还收到了梅来减刑的通知,由于表现突出,梅来减刑一年。梅来说要是再立一次功,也许今年年底就可以跟大伙一起回家过年了。分别时梅来对杨树根他们最后说的话就是,“再穷再苦都不能违法,别人骑到头上拉屎也要学会一个忍字。”
走进来另一个年纪稍大的狱警见到这情景就提着嗓子说了一句,“今天对于你们这些民工来说,等于是上了一堂生动的法制教育课。”
杨树根听了这话,虽然觉得没错,但心里还是很别扭,好像他们不上这堂法制课的话,也要进来似的。更何况是大年初一说这话,很不吉利。本想对狱警表示一下感谢的,听了这话,他就不说了。
大年初四就上工地了,他们在城市走亲访友热火朝天的日子里拎着油漆桶爬上又高又冷的脚手架,一刷子一刷子地将楼房从丑陋和粗糙中剥离出来,而钻进屋内粉刷油漆等于是钻进了漆桶里,刺鼻的气味将他们熏得眼泪鼻涕满脸横流。刚来的时候罗小顺几次都忍不住又呛又咳,他哭着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欠高利贷的钱多凶凶地说:“受不了就滚回到山里去。”罗小顺抹干眼泪说:“我不回去,我要挣钱给我妈看病。”杨树根安慰说:“开头都有些受不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如今十九个油漆工中,最适应的就是罗小顺,夏天的时候,在室内油漆粉刷,低气压的屋子里,闷闷的,油漆的气味一点都不散,浓稠的油漆味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钱多说屋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封了口的油漆罐子,说这话的时候,钱多一边咳嗽一边拼命地喘气,而所有油漆工中罗小顺却神清气定,若无其事,他的油漆刷子在瘦弱的小手中运用自如,又快又匀。罗小顺歪过头看了钱多一眼,说:“我一点油漆味都闻不到,你咳咳停停,就是偷懒。”钱多气得直骂,“你个小兔崽子,我多大了,你跟我比?”
日子按部就班地向前延伸,每一天都相互重复,重复的日子乏味而无聊,杨树根的油漆工程队也相当疲劳了,他们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每天晚上吃完饭倒头就睡,连闲聊的兴趣都没有了。高成海整天想着找女儿大风去,钱多抱怨老这么不发工钱高利贷怎么还得了,张福贵说新学期开学后两个儿子的学费借也借不到,言下之意是杨树根让他们陷入了赚不得离不得的困境,虽然大家说的有所保留,但杨树根心里还是很窝火。一天晚上,他郑重其事地将大家召集起来一人散了一枝烟后宣布,“你们信得过我,就跟我干,信不过我的,现在就回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