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尘-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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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管理人员来了,他大声训斥说:“307号,你又在猖狂了!我告诉你,你这样猖狂只会加重你的罪行!”
这话一出,杨肇荀好像是突然被点燃了火苗一样,他站到牢门旁边用更大的声音说:“可怜啊!我可怜你们这些蒙在鼓里被罪恶驱使的人们!我可怜这世上被谎言和暴虐欺辱的芸芸众生!我是火的使者啊,我虽然被囚禁了,可我的心却像丹柯的心一样在黑暗的森林里熊熊的燃烧……” 说到这里,杨肇荀突然头上被击打了一棍,这击打并不厉害,而杨肇荀却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他在倒下去的时候,口里还在晃晃悠悠地说:“我要……给迷路的人们……带来……光明……”
何今被吓得躲在门边,没过一会,杨肇荀醒了过来,又开始大声叙说他的道理。他好像知道在他讲话的时候监狱里其他的人都会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他好像就是在给学生上课,声音洪亮条理清晰。面对这样的情况反而弄得管理人员一阵慌乱,急忙把他带出牢房弄到了狱政处去。
杨肇荀回来的时候被打得皮开肉绽,可他一点也不叫唤,只是感觉没有一点力气。
大约一个礼拜的时间里,何今发现杨肇荀并不是疯子,还慢慢了解了他。他不只是授过中尉军衔的大学老师,还曾几次被评为军校里的先进。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没有参加过任何派别。他本来不是学历史、哲学的,然而就在大家把革命搞得翻天覆地的时候他却整天看那些大部头的理论书籍。当他断然做出结论的时候就一鸣惊人:他认定在毛主席身边的定时炸弹不是别人,而是那个整天把宝书晃来晃去的林彪!从此以后,他好像就成了一个英勇无畏的先知,从中国历史中欺君祸国的奸臣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以及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教训,每次都讲述得斩钉截铁头头是道,甚至还从骨相、面相、形体动作,乃至细小的眼神都能认定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奸臣,并且还能做出长篇大论的分析。他在军事院校里近似妖魔鬼怪的演说弄得群情激愤,不但被打,还被关了一段时间禁闭。然而他没有丝毫妥协,等着他的自然就只有开除军籍。
杨肇荀流落到社会,依然到处演说。在火车站,在码头,在闹市区,他总是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先是向大家行上一个军礼,然后就和所有的人辩论。尽管大家都认为他是政治疯子而经常打得他头破血流,然而他却毫不在乎。他总喜欢望着那些打他的人,以一种悲哀的眼光说:“我说的是实话呀!只要我还能站起来说话,我就会整理好自己的衣装继续战斗下去!”
何今看着杨肇荀,也感到害怕,更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有道理。这人究竟进入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这境界实在和自己的浑浑噩噩不同,不论怎么说,那里面充满了做人的尊严和无比的刚毅。
杨肇荀和何今都是政治犯,一起被关在这个牢房里,何今虽然没有跟着他疯狂,可也开始在不断的对比中审视自己。
半个多月后,杨肇荀因为屡教不改,就被弄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去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何今才听到杨肇荀被枪毙的消息。那枪毙杨肇荀的公告就贴在了这个监狱的墙上,里面罗列了杨肇荀顽固不化、疯狂嚣张的罪行。何今还注意到这布告上有一处鲜红的勾勾重重地压在杨肇荀的名字上。
何今在惊怕之后心里非常沉重,一个曾经和他在一起生活过的人,一个年轻俊美的人,一个洁身自爱却为了认定的信念义无反顾的人,一个温文尔雅却又无比疯狂的人就这样倒下了。
特别是那一笔压在杨肇荀三个字上面的红色勾勾,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
杨肇荀的死,在何今的生命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这震动好像使他从浑浑噩噩麻木不仁中惊醒过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人的生命中,那意志和信念所具有的强大力量。那信念的坚定是可怕的,然而那坚定却能使人大义凛然无所畏惧,使人义无反顾地抛出生命。何今觉得自己的逆来顺受只带来了无尽的屈辱,糊里糊涂地丧失了所有做人的尊严。他觉得杨肇荀就像一道夜空里的彗星,他燃烧得那么坚定,那么坦然。那光亮虽然已经消失在茫茫的黑暗里,可那自信自尊的燃烧,却叫所有能看见它的人都肃然起敬。
何今在监狱里关了一段时间,监狱方面也看不出他还有其他政治历史问题。既然下面报上来把“口吞红太阳”的罪行看得那么严重,那谁也不敢说他不是严重的政治问题。监狱里已经人满为患,于是就把他弄到省里“政治犯劳改大队”里边去了。
在把何今安置到“政治犯劳改大队”的时候,带他去的管教干部看他那傻乎乎的模样,也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他很严肃地说:“把你弄到劳改E大队是你的福分,这里能保证供应,每个礼拜还有一次牙祭。你可千万不要跑,对你这样的人,外面的确没有里面好。”
可能大家都知道这里好,所以这劳改大队所有的政治犯都珍惜这个环境。这是一个宽敞的四合院,中间一个很大的坝子,中间和左面是队里的住房,不仅前后左右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墙壁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标语都写得规规矩矩。房子后面有三排猪圈,都是茅草盖的。这劳改队设在省城郊区的山里,后面是大山,前面有小山,实在像一所办在谷地里的农家学校,不说平时没有扛枪站岗的看守,连起码的围墙也没有。
何今被押解到劳改队的第一天,就有几个队里的老头帮他接行李。何今只有一个挎包,老头们也笑笑说:“这小伙子被弄得坚壁清野啦。”
老头们这善意而诙谐的话,竟弄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何今没有被盖和褥子,其他房里的老头们也笑呵呵地给他拿了过来,旁边床上的老头说:“小伙计,没啥,不够尽管说,我们都有多余的。”
当何今和大家一起铺床的时候,心里就只想哭,他真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关心他,只觉得仿佛进了另一种天地。然而,何今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战战兢兢,一个老头开玩笑说:“何今啦,你可能是被弄傻了,我们知道你是‘口吞’了‘红太阳’,有那‘口吞’太阳气派的人,怎么就‘雄’不起来了呢?我看,这不算什么罪行,我搞了一辈子法律,真还没听过有这样的罪名。”
何今在这里住了两天,才知道这里的老头大多都是过去的大干部、大专家。听他们说,前几年这里管教得相当严厉,不但在里面不许乱说乱动还经常被外面的部门弄出去批斗。半年前,不知怎么换了一批管教干部。这领头的听说是一个直接从军队里派来的副政委,他和原来的头头大不一样,不仅关心生活讲话随和而且不许把人随便拉出去批斗。气氛宽松了不少,生活也大有改善,所有大队里的劳改犯很快就活跃起来。
何今也算是碰上了这样的好时候,老头们对他的关心也显得有些随意,这随意的亲切真让他大开了眼界。何今在这样的人群里,应该说是他生命中的巨大转机,那些年长的人们不歧视他,还说他的“罪过”最轻。因为“罪过”最轻,竟然就选他当了小组长。何今虽然在杨肇荀那里已经开始有一点生命的觉悟,可长期的凌辱依然使他脸上显出了麻木和恐惧的表情。然而,他发现,好像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表情,这些老头们就更加关心他。他们经常和他
谈心,甚至有意帮助他恢复正常的感觉和记忆。
何今本来也是一个健康向上的聪明人,但是在好多年里,他的聪明才智随同他压抑和惊恐的经历通通被埋葬了。个性的流露、人格的尊严对他来说简直是不敢想像的奢侈品。
刚来的时候,虽然那个法学家老头也说那不算罪过,然而,那“口吞红太阳”的恐惧还总是没完没了地系在心里。那天半夜,他梦到自己正在吃流汁,那吃下去的流汁突然变成了黑色,不知怎么,那红红的太阳也跑到了肚子里去了。太阳在肚子里面涌动起来,突然间,一股股黑红交织的液体像火山喷出的岩浆一样铺天盖地,那些岩浆遮天蔽日,惊天动地。滚滚的岩浆伴着隆隆的声音所向披靡,山川大地都在燃烧,那灼热的火焰把一切挡道的东西全都变为了灰烬。成千上万的人们惊恐、挣扎、逃跑。但是,所有的逃跑都是徒劳的。他看见了父亲、母亲和外婆,仿佛所有的亲人都在恐怖的燃烧中呻吟……何今满头大汗地惊叫着醒来,弄得屋里的老头都跑到他的床边。护着他的老头拍了拍他,又抹了抹他的胸口,另一个老头还弄来了湿的毛巾,轻轻擦了擦他的脸。何今苏醒过来后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几个老人,他知道刚才是在做梦,但这梦的内容他不敢对任何人说。
何今喜欢这些老头,对过去的事情决心不再去想。他每天都和大家一起种地喂猪,专心勤奋地改造和学习。何今老实、忠厚又勤快,这里的老头们,甚至管教他们的一些看守也喜欢他。何今担任了队里的卫生员,这就和各个寝室的人有了更多的接触。大家都喜欢和他开玩笑,他的话也才慢慢地多了起来。
何今喜欢这个集体,就像在美术学院当劳动委员的时候那样,他事事跑在前头,劳动的时候给大家分发工具,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特别是那些老头们在生病的时候,他总是跑前跑后背送护理。
何今发现这里的管教干部有的也是厉害,有的对老头们却相当客气,比如对同室的那个李相,竟然还几次听见那个中年的管教叫他“首长”。何今开始喜欢跟这里的老头们聊天说话,老头们也喜欢逗弄他,有人说:“何今的模样本来还算不错,可整天低着头看人,就失去了应该有的风度。这叫窝囊,很影响你以后取好媳妇哩。”这些幽默的逗弄,竟然渐渐地唤起了他认识生命的良知,增加了他做人的自信,也开始使他恢复本来就具有的聪明。
在何今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晚上,他们寝室的几个老头给他点了两支蜡烛,每个杯子里都倒了半杯凉水。对面床铺的符思年老头拿起杯子轻轻地说:“非常抱歉,我从登记表上知道了我们这里最年轻室友的履历,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实在羡慕你年轻啊!所以,我们要为你做生日,我们大家都来为何今,也是为祖国的未来干杯!”
何今顿时被吓了一跳,可他看到老人们一个个脸上真诚的祝愿,不禁竟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啊,他已经有好多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了。
何今觉得这里非常好,心情也开朗了许多,当他知道这里可以给外面写信时,就迫不及待地写了两个晚上,把所有的遭遇和现在的情况都写在了给母亲和龚华的信里。可他等了两个月,依然没有回音。有个老头笑笑说,这信件要是让上面能看到你真实的思想,那肯定是发不出去的。
是啊,何今在这里感觉到了被关爱的美好,可是,只要和外面的世界接触,所有美好的感觉仿佛就变成了悲哀的事情。有一次,和他同寝室的李相要被城里的造反派拉出去批判。听说管教干部还和他们讨价还价只同意了三天。然而在这三天里,每天回来头上身上都是伤痕。那正是酷暑难熬的夏天,第一天回来的时候,何今看到那些伤口心里想,这伤口如果化了脓可就麻烦了。他是卫生员,马上从小药箱里拿来了纱布想给他包上,李相说:“这还了得,明天又拉出去的时候怎么交代?”何今又拿了碘酒,李相笑笑说:“这也不行,碘酒是有颜色的,追问起来不仅会打得更加厉害还会连累你的。”
何今想了一下去拿了酒精。李相笑起来大声说:“这就对了,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个策略。
”
从这以后,李相对何今更是随和起来。李相是个大个子,皮肤发黑身材魁伟,站着、坐着、走路,一看就像个军人。当李相知道何今的父亲也曾经是解放军的副团长,转业到地方又成了县委书记之后,对这可怜的年轻人就更加亲近。他有一次抚摸着何今的头说:“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的小儿子。他前年大学毕业,现在到新疆去了,他肯定也会受到我的牵连。不过,牵连一下也好,就像你一样,要把它看成是一种历练。即使这个小小的天地,那也够你观察够你思考的。”
是啊,这里发生的事情的确很多,不少事情还相当有趣。
比如说:有一次,上面转来了离这里很远一个科研部门的文件,一定要一个年老的兵工厂工程师写交代。要他交代曾经的一个同事是不是外国特务,他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