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劫录-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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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已。
尉忌大笑着拒绝了我的好意,他说:“大丈夫不能死于床榻,或战场死,或刑场死,都足趁我心。磔刑怕什么?死都不怕,还怕疼吗?”说完这话,他突然收敛了笑容,轻轻叹一口气,对我说:“大人宅心仁厚,千万提防获筇,此人心计险恶,连牵侯也无法将其除去,大人就更难了……”
我点点头,感谢他的提醒。尉忌继续说道:“其实杀尽天下显姓云云,都是一时的气话。我知道世族是杀不尽的,也知道世族中有一些人不该杀,比如大人您。你我虽然家世悬殊,大人折节下交,一直都对尉某很好,尉某很是感激。尉某一开始就想杀掉获筇,然后奉大人以整顿朝纲,您家世好,声望高,相与携手,可以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我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搭腔才好。分手的时候,尉忌最后对我说:“世族横行,兼并土地,所以天下才会大乱。大人执政,请尽量削减世族的势力,则尉某虽死,也无所遗憾了。”
乱事终于平定了,首谋尉忌被押赴西市处死,满门抄斩,协从不问。“金台营”被牢牢地握在了我自己手里,仍然是控制京都最重要的一支军事力量。靳贤建议我弹劾获筇等人,责备他们未能早日洞悉尉忌的奸谋,事后又不能尽快平定动乱,不但无功,还各自罚俸半年。而我则代替丈人为大司马、大将军,加封食邑八百户,成为朝中独大的局面。
因为居于人臣之极,手中还握有兵权,逐渐的,我的腰杆也变硬了,皇帝再有些无理的举动,我也敢义正辞严地加以谏阻甚至是驳回。我封靳贤为太中大夫平尚书事,主掌朝政,他开始逐步地把曾经和我谈到过的抑压豪门、制止兼并的方略付诸实施。
“想要变革朝政,有两点至关重要,一是制度,二是人才,”靳贤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有了制度就可以赢得大义名分,阻止世家豪门的反扑,有了人才就能使制度稳固下来,以及切实地推广开去。”对应第一点,他首先通过我颁布《销兵令》、《度田令》和《赎田令》,裁减各郡的守兵,把各郡府库中多余的兵器缴归中央,然后派“度田使”到各地去丈量土地,凡豪门大族拥有土地、奴婢数量超过制度的,一律由政府平价赎买。
我也知道第一次度田不会很成功,豪门想隐瞒土地和奴婢的数量,那还不简单嘛。然而就算不成功,到启天普化二年的春天,各地依旧报上来土地八万九千顷、奴婢一万七千余人,国库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赎买。好在靳贤有办法,他把各地收缴上来的兵器全都熔了,赶铸铁钱十三万万,赎买了其中的六成,剩下四成欠款,许诺朝廷会在两年内付清。
至于人才的网罗,启天普化元年秋就下诏要各地举贤良方正,于此同时,另开“自荐科”,允许各地寒士到京城来自荐,朝廷统一考查和评定,录取者也都给百石的俸禄,正式迈上宦途。对于这个政策,少府国冲等人跳出来表示坚决反对,说:“这分明是给了寒门第二次机会,太不公平了!”靳贤拿出各地报上来的贤良方正名单给他们看,驳斥说:“本年贤良方正一百二十七名,没有一个出身寒门。世族的机会在贤良方正,寒门的机会在‘自荐科’,况且‘自荐科’一届录用的还不到六十人,哪有什么不公平的?”
靳贤资历浅,人望低,他正想揪几只出头鸟来立威呢,国冲等人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于是,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国冲等反对“自荐科”态度最坚决的七名官员都先后下狱,另有十六人被夺俸罢职。反正这些官僚没一个持身很正的,要找他们的错处还不容易吗?
只有一个人,靳贤挖空心思也挑不出他的错来,那就是太尉获筇。获筇既不默默无闻,也不肯当出头鸟,对于我和靳贤的很多政策,他也每每表示反对,但只要我们开口辩驳,他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退了回去。此人心思缜密,党羽又多,靳贤几次设了圈套等他来钻,他都不肯上钩。“扳倒获筇,恐怕比改制更难,”靳贤曾经这样对我慨叹说,“可是不扳倒他,我总感觉芒刺在背。”
既然一切都有靳贤来筹划,我的工作日益变得清闲了,况且我现在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甚至不用顾虑皇帝,心情逐渐轻松下来。唯一埋在内心深处的隐忧,还是我的妻子,我依旧没有和她圆房,虽然每隔几天仍会同榻而眠,在外人看来,甚至在家中仆役看来,这都是一对非常平常,关系也很良好的真正的夫妻。反正丈人已经去世,父亲远在千里以外,没人再催逼我尽快生出下一代来,我也就乐得逃避。
况且,要下一代做什么呀?官场风浪如此险恶,就算我已为人臣之极,无人可以摇撼,我也不可能保证子孙百代全都风光得意。从来权臣就算勉强得个好死,子女家族反会因为父亲的缘故而罹祸,史书上不乏其例。我生出下一代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因我而被仇视,被贬斥,甚至被抄家灭门吗?
第四十八章 野芳
古诗云:野芳有墨瑕,玉英无生气。随筇苦寻香,痴心何日既?
启天普化二年的三月三日,一年一度的上巳节又来到了,我和妻子并车去郊外渑河边踏青。渑河是潼河的支流,流经京都大成的东南方,河水清澈舒缓,两岸遍植嫩柳,郁郁葱葱,景色极佳。确实是嫩柳,大多是今上登基前不久才刚补种的——前年正纲军包围了京城,堰堵渑水以灌城池,原先的很多柳树也都跟着遭了殃。
上巳节到河边去洗濯祓灾,本是流传千年的古老习俗,但近数百年来逐渐淡化了其宗教意味,而纯变作有闲男女踏青赏春的一项传统活动了。但凡有河流或者溪涧流过的城市,全都有着相类似的习俗,当然以京都郊外最为繁华和热闹。
是一个好天气,渑河上波光粼粼,泛满了游船和赛舟,岸边草地上到处都是野餐的家庭,柳树下还偶有青年男女在对歌——这一习俗的来源似乎更为古老,据说上古时候青年男女可以在某天放肆地对唱、谈情甚至野合,不过自从鸿王创制礼法以后,这一习俗逐渐被淡化出了人们的生活。
古老的事物,流传下来的终究不多了,甚至包括古旧的历史,在时间中被反复洗涤和播荡,所能存留至今的只剩下荒诞无稽的传说而已。我不禁想起火焚永明宫的时候,膺飏对我说过的话:“天生万物,有生斯有死,古人心血,后人所望,亦莫不如此。”诚哉斯言!
我以前也来过渑河边两次,虽然不是上巳,非关踏青。然而那时候自己不过一名小官吏而已,今日却变成了国家的宰执,行列之风光,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天,我为了游玩畅快,并没有携带太多的从者,开道的不过“金台营”二十骑而已,卫护的也只有家将百骑,除了我和妻子的乘车,行李杂物才不过装了四乘骡车,仆役脚夫也不足百人。
然而这样的队列,已经绝无仅有,非常显眼了。我坐在张着紫色伞盖的马车上,手扶车轼,放目眺望,道路两旁的游客纷纷朝左右散去,可都不愿意远离,全都用艳羡的眼光打量着这队车马。是的,能如此近距离看到大将军、明侯,那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人群中有很多年轻仕女,因为这个特殊的日子而全都打扮得格外青春并且娇艳。我经常会把目光落到她们身上,她们中有的衣衫华贵,有的仅止合体而已,有的满头珠翠,熠熠生辉,有的只是摘几朵小花插在鬓边,有的相貌娇好,有的让人不忍心再去看第二眼……
然而无一例外的,我的目光投射过去,她们全都微微屈膝表示敬意,并且尽量展露出灿烂而可爱的笑容——当然,那是各人的主观愿望,其中某些根本就与可爱之类的美好词汇无缘。这种良莠不齐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令我联想到朝廷……
当然,我还是从人群中观望到了几位绝色佳人,其中最令我浮想联翩的偏偏衣着打扮都象是出自寒门,而穿着入时、珠光宝气的那几个,相貌虽然端正,却毫无可以令人立刻记住的特色,这不仅使人怀疑那副好相貌是不是用高级粉黛涂抹出来的。
春昼日暖,清风和煦,在这种环境下,凡正常人都不可能毫无异想,古语所谓“思春”是也。看到了美人,我总会幻想自己将其揽入怀中,轻轻环抱着她那柔细的腰肢。我一直不和妻子圆房,难道自己就此当一辈子无鳏夫之名却有鳏夫之实的可怜虫吗?我不愿意抛弃妻子,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够娶妾呀。
就以眼前这些美人来论,即便她们没一个能比得上妻子的天姿国色,也都各擅胜场,况且玉英再过璀璨,总怕会破碎,不敢亵玩,鲜花即便易谢,却能够摘下来佩在冠侧、襟上,还能品味它的异香。我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我一直不表露想亲密的意思,她却也不作丝毫的努力。她究竟是苹妍还是爰苓?若是苹妍,这妖物当然不会来诱惑我;若是爰苓,她就不知道如此境况不可能长久吗?失去了父亲那个靠山,家族中更无长男,她如果不利用我的宠爱和生下嫡子的贡献,真能长久存身于离家吗?她就不怕一旦年老宠衰,我会抛弃她吗?
不但毫无表示,妻子甚至还暗示我收了小丫鬟雪念。每当她谈到此事,我都会大为光火,拂袖而去。我不是不喜欢雪念,小丫鬟如此可人,又如此娇嫩,不过娇嫩总有时限,再耽搁两年,她过了二十,恐怕我不会再想要她了。我也不是要故意展示自己对妻子的忠贞,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况且以我现今的地位,就算内帏可比君王的后宫,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只是会突然想到:“那是你的真意吗?还是狐狸要你这样说的?我若收了雪念,狐狸定会掳了你去呀!”
面对渑河岸边的如许美色,我不禁又心旌摇摇,不知所之。转念想来,我究竟是何苦来哉!就算妻子是天下绝色,不能抱之抚之、吻之爱之的绝色,和一尊美丽的玉像有什么区别?而以我今日的财力、势力,要照她的样子造一座等身玉像,也并非难事。从前还有顾虑,如果失去了妻子,我就失去了丈人那个最大的靠山,但现在丈人已经不在了,我也已经不需要什么靠山了,我为何还如此惧怕失去她呢?
一切都从钟蒙山上的妖物开始,此后自己离奇的际遇,仿佛一场幻梦一般,不时想起还会感觉惊怕。为何不惊醒这场幻梦,让一切都回归正轨呢?就让狐隐带走她吧,我再娶几个娇妻美妾,平静地享受人生之乐吧。从此再和什么千年碧血,什么天地初生时的老狐毫无瓜葛,从此安心地当我的一代权臣。难道不好吗?
我相信狐隐自有神通带走妻子,而不引起旁人丝毫的注意。嗯,假造一具尸体对他来说,应该并不烦难,就说妻子病故了,我歇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续弦。或许是这和煦的春风使我思绪如脱缰野马般不受控制吧,我胡思乱想下去,同时无意识地转头望了一眼。
我望见了自己的妻子,她正用春葱一般纤柔的手指轻轻撩开车帘,半张白皙美丽的面孔显露出来。我不知道她正在看哪一方向,但我似乎觉得她正在看我,并且那澄澈的目光如同利剑般直刺入我的心中,所有龌龊的念头全都无所遁形!我满心的羞愧,我匆忙移开视线,并且低下头去。
我为什么会感觉惭愧?天下虽大,如今唯我至大,还有什么事情可以令我感觉惭愧的吗?就算我抛弃了她,那又如何?天天有人出妻,其妻未必真有可出之理,况且我就算明目张胆地胡作非为,也没人敢指责我。我只是心中偶尔转转念头,我为何会如此的羞愧无地?
原本为了放松心情才来郊游的,却被我此后的坏心情搞得一塌糊涂,没等过午,车列就转头回城去了。
夫妻数年,就算从未圆房,就算没有爱情,大概也多少培养点亲情出来了吧。我终究身居高位时间不长,良心没被彻底抹煞,要出卖一个熟悉的人,一个家庭成员,多少会不自安吧。事后我这样对自己说:或许离开妻子一段时间,不再看到她的面孔,不再听到她的声音,可以让自己逐渐淡忘她,可以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
于是当年五月,我以避暑为名离开京城,转移到城西的别墅去。这座别业原本属于崇韬,后来属于高市王也即今上,今上践极后赏赐给了丈人,丈人过世,理所当然就归到了我的名下。别墅建在延寿门外十二里的坎山脚下,坎山并不算高,却足以阻挡来自南方的暑热,并且山上有清泉、瀑布,有嫩草、修竹,实在是最佳的避暑胜地。别墅占地十六亩半,不算很大,装饰也不华丽,但结构非常精致,墙内有园,园中有池,池中有莲,台阁间均以飞廊相勾连,就连我这个对建筑美学毫无见识的人,都一眼就爱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