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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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硬妨男孩,不是你后来流产两个都是成形的男胎?!……母亲想了想说是啊可不是吗,要不是你提醒我还忘了哩!那两次流产可怜我受了多少罪啊!到现在两只手还是麻的还不能攥紧拳头,母亲大概是越想越委屈,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着说着,哼唧着。羽觉得自己的脑袋象爆炸一样痛,外婆在那哼唧声中对着羽大声宣告:“从今往后你不许碰这个小孩子,懂吗?他是你的弟弟,是男孩子,是你们家接香火的,他比你重要,懂吗?你妈不可能再生孩子了,懂吗?!……”羽看到外婆平时美丽冷漠的眼睛里烧起了熊熊大火。羽知道舅舅──外婆唯一的儿子死于战乱,外公去世之后,外婆迫不得已只能住在女儿家里,为此外婆曾无数次地与女儿争吵。羽听到过外婆在背后骂母亲的那些脏话:“不要脸的东西!离了男人没法儿活啊!没良心的东西!就是为了她,可怜我把那么一个好儿子都给扔了!臭X!臊X!坏X!……”而母亲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老寡妇!你这么能那么能,怎么爹在世的时候,宁肯嫖戏子也不要你啊!……”
羽常常被母亲和外婆互骂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可现在,母亲和外婆忽然结成了同盟对付她了,而结成同盟的焦点便是床上的那个满脸核桃皮的小人儿。
如果没有那些脏话,外婆和母亲平时倒是十分优雅的。外婆没什么文化,只念过几年私塾。但算起帐来,即使售货员打着算盘也算不过她。在羽的记忆里,母亲从不进厨房,每到该做饭的时候母亲就坐在窗前的一张藤椅上慢慢地掏耳屎,她用的是一根纯金的挖耳勺,自然是外婆的馈赠。
为此羽在心里十分崇拜母亲。那时在她的梦里常常出现一个美丽的中年女人。那女人总穿一件米色起花的丝绸大襟褂子,梳S头,皮肤雪白,涂黑色系列唇膏,羽知道自己渴望长大,渴望成为这样一个女人。羽那时的幻想十分单纯。羽总希望停留在一种充满幻想的梦中,这样的梦便象一个没有拆开的万花筒,总有着各种惑人的色彩。羽那时最喜欢的一件事便是睡觉。羽有时因为睡觉连作业也忘了做。她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一个梦接着一个梦,以至于她常常忘了哪是梦境哪是现实。若是遇上了什么叫人难受的事,她照例会催促自己快快醒来,她会固执地认为那是梦。羽是那种极容易害羞的女孩。为了掩饰羞怯她甚至可以装作粗鲁装作混不讲理。羽怕人,每每家中来客,羽便及时溜出去,夜半方归。如果实在来不及,羽便把自己锁进厕所,然后从小窗爬出去,再攀上后院的桑树枝——幸好那时羽家住的是低矮的小木房。羽为了怕见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羽不知道自己究竟怕的是什么。但是现在,当母亲和外婆突然翻脸的时候,羽忽然觉得自己冥冥中一直怕着的什么一下子离她很近了。
神界的黄昏(8)
徐小斌
我心里很爱父亲。尽管父亲很少回家,而且表情永远那样严肃冷漠。但是我记得有一回,那时还住在那座大城市里,正当母亲为着什么要责难我的时候,父亲忽然掏出了一张票,父亲挥舞着那张票父亲说羽你快去看电影吧再晚了就开演了!我立即把票揣在兜里颠颠地跑向电影院——我是个电影迷。
我走进去的时候已经灭灯了。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一排座位,后面不断响起谴责声:坐下!小孩!!我慌头慌脑地几乎坐在一个人的腿上。这时有一只手——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握住了我,那么轻,那么柔地带着我,坐在了一个位子上。我想看清手的主人,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电影的片头音乐还没结束,那是我从没听过的一种古怪而离奇的音乐。我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往旁边靠了靠,那只手再次轻握了我,只轻轻一下,我便觉得好多了。这时我看见银幕上出现了一只女人的手,那正是我想象中的那只手,那只一下子给了我安全感的温润如玉的手。女人正在往她的那只手上涂着红色指甲花汁,银幕上展现的是女人的背影,她衣衫褴褛但身段娇好,有一头齐腰的棕色长发,有一个悦耳的男中音在这时响起:卓玛?女人回过身来。女人的特写:一双长睫毛复盖下的棕色眼睛。那眼睛里的光辉让我的心里一片明亮。这时那个男中音已经走入了观众的视线,这是个穿着十分考究的男子,但是我不喜欢他身上的金壁辉煌,我觉得那些金线远没有破衣服的姑娘明亮。故事的发展证明了我的直感。那男人是个土司。他爱姑娘的结果是让姑娘生了一个孩子,然后那男人就寻找各种借口躲避姑娘。姑娘吃尽了各种苦头,直到最后亲眼看见那男人与别的女人做爱。姑娘的报复是可怕的:她亲手扼死了那个孩子,那个与男人相爱时留下的无罪的孩子。当姑娘掐死孩子那一刹那,电影院里连续不断地响起惊叫声。我看见那双美丽的手伸向孩子便一下子从椅子上出溜下去,半天都不敢抬头。直到身旁那只温润如玉的手把我拉起来。我真正地惊呆了:我身旁坐着的,竟然是电影里的那个姑娘!这时我的眼睛早已完全适应电影院里的光线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姑娘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非常明亮。
片尾音乐响起的时候,银幕上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那个衣衫褴褛身段娇好的背影踉跄着向远方走去。我惊奇地看到,整个银幕完全被飘飞的雪花占据了。那一片片雪花的特写是多么美丽,美丽的雪把所有的美好和龌龊都淹没了。
散场的时候,我不断地听见人们在议论那个姑娘是死了还是没死,我并不关心这个,我一直在盯着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年轻女人的背影。那个背影在人丛中忽隐忽现。我心里一直在下着决心:赶上她,跟她说句话,只说一句!……有一次真正赶上了,就近在咫尺,我犹豫着去拉她的衣角,就是那一刹那的犹豫,人群又把我和她隔断了。我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我并不关心电影里的姑娘是死是活,我关心的是这个活着的姑娘,这个长着那么一双明亮的棕色眼睛,那么一双美好的手的姑娘。
神界的黄昏(9)
徐小斌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羽很早就知道母亲并不喜欢她,但母亲说是因为她“不讨人喜欢”。
羽很想做讨人喜欢的孩子,但她做不到,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要想讨人喜欢就得会说假话,可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她。别说说假话,就是让她说真话她都难受,因为她发现心里想着的一旦变成了语言,就不那么珍贵了,而且或多或少都有虚假的成分,因此她很少说话。很少说话的结果便是“不讨人喜欢”,这没有办法。可是今天,羽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口拙胆怯了,她想她如果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她会甜甜地向那个年轻姑娘一笑,然后拉着她的手请她到家里做客,一切都会很自然,绝不会象现在这样,好象嗓子里上了漆似的,心里闷雷似的跳,可连一点点行动的勇气都没有。
穿过那片光秃的小树林,就能看见家门口了。羽心里充满了绝望。所以当那棕色长发忽然闪现在树林中的时候,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和你父亲长得一点都不象。”
年轻姑娘微笑着,一双棕色眼睛在夕照下十分灿烂。
棕色长发飘然而去。羽呆立着。嗓子一直没有开冻。她知道自己在跟着她,她一定知道!羽的脸一下子烧得绯红,可是,难道她就是为了说这样一句话才象仙女似的在林中突然出现吗?是的仙女。羽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心中一片空明。记忆与幻觉总是分不开的,在事后一次又一次的记忆里,那个叫做金乌的年轻姑娘总是作为一个仙女出现的。那个仙女忽然出现在一片神秘的树林里,仙女披着棕色长发,淡粉的纱衣忽隐忽现,象一片粉红的云霞一般透出背景上的夕照。那夕照璀灿无比似乎代表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羽小小的心在那力量面前被震撼着,象万花筒一样变成无数透明的碎片。在那种压抑与威慑之中,仙女对她耳语:你和你父亲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那耳语非常轻柔但是具有可怕的震撼力,因为当时天空响着背景音乐。羽的回忆固执地反复证明那种威慑的背景音乐,所以她听到的是一种耳语放大的声音——那是极为恐怖的天空的呓语。
事情过去了很长时间,羽才给母亲讲了关于仙女的故事。母亲鼻梁旁两道精致的线条动了一动。母亲说:什么仙女,那是你父亲的学生,一个演过两部电影的混血婊子。
神界的黄昏(10)
徐小斌
羽没有吃晚饭。羽滴着鼻血回到自己的房间,插上门,然后把房间里的一切都砸了。一切都变成了万花筒的碎片。和柔弱的外表相反,羽有着十分暴烈的脾气。羽用打碎了的花瓶割破自己的身体,鲜血汨汨流出,羽用自己幼稚却又固执的思维反复告诉自己:这是真实的,这才是真实的,……羽觉得只有用自己身体的痛楚才能减轻心里的痛楚。妈妈不爱我,她不爱我——对一个六岁女孩来讲是致命的事实使她的心破碎了。
母亲和外婆在外面轮番敲门。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母亲哼哼唧唧的哭声直入她的脑髓里。奇怪的是母亲永远把自己打扮成为一个受害者。在羽觉得自己已经痛不欲生的时候,别人同情的却是母亲。羽龟缩在房子里,从窗子里面可以看到一角天空。羽的视线一直在那一角天空游荡。天空由明亮慢慢变得晦暗,羽觉得能看到比天空的表层更深隧的东西,那是一种令人恐怖的色彩,羽看到了它便想起那个年轻姑娘的耳语,那是灰暗的天空在休眠之前的祈祷,具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震慑的力量。
外面的声音渐渐消失了。羽看到天空的颜色已经无法辩认。羽听见大门开了,好象是什么人走进来了。是的那是熟悉的脚步声。那是父亲。接着羽就听见压低了的说话声和父亲沉重的叹息声。
黑暗里响彻母亲耳语般的声音。
母亲说我觉得羽那个丫头身上有一种什么可怕的东西,看她那双眼睛,吃得下人似的,得让宝贝离她远点。
父亲叹息着说我求你省点事好不好,外面又在搞运动,我的压力够大的了。
但是母亲象没听见似的接着说:“反正她马上也要放寒假了,不如把她送到大姐那里住段时间。”
羽知道母亲说的大姐就是指大姑,大姑是个老处女,样子很凶,羽从小就怕她。
直到外婆的房间里飘出了茶香,那压低了的说话声才停止。羽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走廊里那么黑,羽的一双眼睛钻进黑暗的深处,黑暗的深处是一个幽谧的王国,但是现在,它突然被一种恐怖的耳语震碎了,就在那一刹那,羽分明看到穿着黑衣的玄溟站在墙角,羽无法抵制恐惧,她大喊一声冲进父母的房间,但是更大的恐惧来临了:她看见平时道貌岸然的父母正搂在一起,赤裸的身体在黑暗里拧绞一处,黄白分明。她还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见黑暗里母亲狂怒的吼声:滚!滚!你个死丫头!不要脸的!你给我滚!
羽仓惶奔回房间;外婆正在沉沉睡梦中打着巨大的鼾声;与外面的巨雷互相呼应。小小的羽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不要脸这三个字象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心里。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幕她依然觉得烈火焚心。六岁女孩的羞辱笼罩了她整整一生。这羞辱完全是莫名的;与她毫无关系;却要她来承担。这斥责真的让她觉得自己有罪;自从这一天开始;她永远觉得自己是错;她所做的每件事;还没开始;便会有强烈的失败的预感。后来她真的败了;被周围的人彻底打败了。
父亲走出来对她说话。父亲的冷淡让她觉得受不了;但是她不会向父亲解释;她一辈子都不会解释。父亲在说什么。父亲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态度使父亲更加气愤;父亲拂袖而去;忽然听见她在小声嘟噜了一句什么。父亲停下来:什么?她仰起脸;一看到她那双眼睛父亲的心就软了;那是一双水一样柔弱敏感易受伤害的眼睛;父亲的声调温和了:你说什么;羽?羽这时清晰地说:金乌漂亮吗?羽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惨白;好象准备着挨一记狠狠的耳光。父亲呆了一下;眼睛里立即充满了警惕:小孩子;问这些干嘛?!
从那天起羽知道有些话小孩子是不该问的;当然更不该做。但是谁也阻挡不住她去想。她把她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念头牢牢地在她的头脑里生了根:她要见金乌;她一定要见见金乌这个女人。
羽看到玄溟站着的地方是个挂着黑衣的衣架;就向玄溟说了。玄溟听后沉默不语。几天之后玄溟自言自语地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魂都被小丫头看去了!从那天起玄溟和若木背地里便叫羽〃小妖怪〃,玄溟说“家要败出妖怪”。但是玄溟其实后来活了很久;差一点活过了100岁;在死前的那一天晚上;还做了她最精彩的〃穿灯〃游戏。那一盏灯她来不及解开了;就挂在那里显露着令人惊异的美丽。若木曾把它拿去卖;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