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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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环境中,又确实有那么多泰国来的卖春女郎、为换取护照而结婚的亚洲女子、
背井离乡为生活奋斗的亚洲难民;我没有办法改变人们的成见,而又必须每天面对
这些成见,心情自然是不愉快的。
董桥终年生活在殖民文化的夹缝之中,对民族主义问题自然敏感。恒炜一向有
世界视野,又在种族杂处的加州生活过几年,对强弱民族间的矛盾也难免有所感触。
而我,一年来老被人问:“您是泰国人吗?”和幼儿走在街上,陌生人—会走过来,
塞给我几块瑞币,“给可爱的孩子买点东西!”他们亲善地说,那是使我觉得有点
难以消化的亲善。我开始重新检讨自己以前对民族主义的批评。而七等生,沐浴在
太平洋的海风中,面对的不同“种族”是客家人、闽南人、外省人……他应当可以
谅解为什么我们几个人浑身是刺。
※ ※ ※ ※ ※
在国际笔会上,我看见白人作家站在台上,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穿梭会场之
中,又受镁光灯及人群的包围与簇拥。我看见黑皮肤、黄皮肤的作家,安静而谦逊
地隐没在各个角落里。而黑皮肤、黄皮肤的作家对彼此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的
眼光,也专注地落在白种作家的身上。这个世界是现实的:让一个白种作家或记者
注意到你,比让十个或一百个“第三世界”作家或记者注意要有价值得多。要将自
己的“商标”打进世界文学这个“超级市场”,只能依靠白人的发掘、引进、宣传。
去年在瑞士开的笔会,在我眼中,充份流露着白种作家的自我中心、自我膨胀。
我开始考虑到自己作为作家的立足点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第几世界的作家,
经过一场笔会,却猛然发觉,啊,在这些白人眼中,我自然是个第三世界的作家,
完全不属于欧美那“第一”世界的圈子。
然而我对第三世界的了解远远不如我对欧美的了解;我对第三世界的认同感远
远不如我对第一世界的认同来得强烈。但是第一世界并不承认我的归属。
有一只乌鸦,为了混进雪白的鸽群,将自己的羽毛涂白。但白里透黑,被鸽子
赶了出去;回到鸦巢,因为黑里透白,又被乌鸦驱逐。
这就回到了“公审”七等生的问题:别人不把你当兄弟时,你如何与他称兄弟?
就个人艺术创作的层次而言,这些立场、认同等外围问题可能都是最不重要的
考虑。一个作家以手写心之所至,是水到渠成的事,与他属于第几世界可以没有任
何关联。然而就地球村的整体文化而言,白种文化的绝对强势所造成的世界同质化
倾向,对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无宁是一种危机,一种威胁。他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在用
一把尺——以强势文化所核定的刻度——衡量他的价值,而这把尺,很可能是他完
全不能接受的。
狭隘的民族主义是块砸自己脚的石头;有些基本信念,譬如公正、自由、民主、
人权等等,必须超越民族主义的捆绑。但是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或许应该结合力量,
发出声音,让沉浸在自我膨胀中的白人社会产生些微不安;因为有一点不安,他就
不会尽兴地膨胀。谈四海一家,必须先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
※ ※ ※ ※ ※
“公审”七等生之后,又过了八个月,我身上的刺却落了很多,因为我发觉,
在所谓种族歧视上,各个民族其实是相当平等的,也就是说,一个西洋人在台湾或
中国所可能受到的“歧视”并不低于我在欧洲受到的“歧视”。
一个瑞典的医生在台北学中文。语文中心一位工友为细故而骂他为“洋鬼子野
蛮人” 。 医生正式去函中心主任,要求工友道歉。两人相对时,主任对工友说:
“你不要叫他野蛮人嘛!人家听了心里多难过。”
在苏黎世的街头,瑞典朋友微笑地为我叙述这个小故事,我当街大笑起来。中
心主任话里的意思当然很明白:我们都知道西洋人是野蛮人,但是不要说出来,伤
了感情。
在“野蛮”的瑞典,被判了终身监禁的重犯还有假期;不久前一个间谍在与妻
子“度假”的时候溜跑了,西方诸国引为笑谈,瑞典不以为忤,坚持“犯人也有人
权”。在“野蛮”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付不起医药费而被拒于医院门外,没有鳏
寡孤独年老者会因为无人抚养而死去。在“野蛮”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言论不
当”而被囚禁起来,也没有人会把幼女贩卖到妓院作为雏妓。
一个来自高度文明的欧洲人被中国人看作“番子”;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亚洲作
家被欧洲人看作从良妓女、难民;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我在欧洲所面对的误解、
歧视,其实不是欧洲人的弱点,而是“人”的弱点吧!
或者作梦的七等生竟是对的。
※ ※ ※ ※ ※
《人在欧洲》是我旅瑞一年半的心路,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九十年代》、《文
星》以及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表。从《野火》到《人在欧洲》,我好像翻过了一
座山,站在另一个山头上,远看来时路,台湾隐隐在路的起点。离开瑞士,移居西
德,眼前又是一条叉路,我渐行渐远渐深沉,但路则像一根绵延的带子,系在胸间,
时时感觉那起点的扯动。
一九八八年五月于苏黎世
三个和一个
——龙应台杂文散议
杨际岚
综观当代杂文界,龙应台是个“异数”。
在发表《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以前,全台湾几乎还没有人听说过“龙应
台” 这个名字; 仅仅过了一年,出版《野火集》之后,全台湾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龙应台”三个字。
她的经历似乎极为平顺、简括。
无妨展视一下履历表:原籍湖南省衡东县,一九五二年生于台湾省高雄县大寮
乡水源地;一九六九年,进入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就读;一九七五年九月,留学美
国,攻读英美文学,在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获博士学位,在纽约市立大学及梅西
大学英文系任教;一九八三年八月,回台湾,任中央大学英文系客座副教授;一九
八五年八月,转任淡江大学美国研究所;一九八六年八月,旅居瑞士苏黎世;一九
八八年五月,迁居联邦德国法兰克福。
她的创作历程,似乎也不复杂、漫长。一九八四年三月,第一次投稿《新书月
刊》,批评《孽子》;十一月,“龙应台专栏”于《新书月刊》上开设;撰写《中
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一九八五年三月,“野
火集”专栏于《中国时报》上开设;六月,文学批评集《龙应台评小说》由台湾尔
雅出版社出版;十二月,杂文集《野火集》由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其间,还以“胡
美丽”的笔名,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不定期撰写有关女性问题的杂文。一
九人六年十二月,在“人间”副刊开辟“人在欧洲”专栏。一九八七年二月,《野
火集外集》由台湾圆神出版社出版。一九八八年六月,杂文、随笔集《人在欧洲》
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出版。近年来,龙应台尚在台湾《皇冠》杂志上
撰写专栏文章,透过“安安”视野审观大千世界。
然而,她却平地卷起了一阵“龙卷风”26野火集》一个月内销售五万多本,去
年已高达一百○七版,十几万册,台湾百多人中即拥有一册。《龙应台评小说》也
印行了二十几版。而《人在欧洲》初版即印行六千册。《野火集》和《龙应台评小
说》分别评选为“年度最具影响的书”。同仁们称她为“一九八五年最具影响力的
作家”。杂志评她为“一九八五年文化界风云人物”。
如今,作为大陆的读者,想要了解台湾杂文,不能不读龙应台杂文。迄今为止,
龙应台杂文的主要成就体现在三个方面,即烧“野火”的龙应台,谈“美丽”的龙
应台,“在欧洲”的龙应台,各具特色,纷呈异彩。
其一:烧“野火”的龙应台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这话应于龙应台,再贴切不过了。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因为实在不能忍受荧光屏上一位女“立委”自
私自满的谈话,龙应台一口气写下《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给并无太深关
系的《中国时报》,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不经心掷出的一点星星之火,却烧出燎原
的《野火集》来。正如龙应台本人所述:往往文章一出现,就有大学生拿到布告栏
上去张贴;就有读者剪下个三两份寄给远方的朋友,嘱咐朋友寄给朋友;中学老师
复印几十份作为公民课的讨论教材;社区团体复印几百份四处散发;邮箱里一把一
把读者来信……
不过,另一种声音却也嚣嚣不已——
“龙应台在‘中时’写文章,篇篇都是丑化我们中国,丑化我们中国人……以
一点概全般,丑化我们的社会……”
“他(指龙应台)遍撒野火,期盼燎原,但是,野火无主,易放难收,显然,
作者的用意,不在批评,不在建议,只想随心所欲地随手放火,火起之后,再拿一
本外国护照出国,隔岸观火。”
“用脚踩熄这点子‘野火’把,一如踩熄一截烟蒂。不值得再为此人此事写一
个字。”
更有甚者,“妖言邪魔”,“行险而骄、言伪而辩、激狭取宠”,“满纸酸溜
溜、脏兮兮、恶狠狠、火辣辣”,等等,一股脑儿地朝龙应台头上扣去。有些“特
定”的团体明令将此列为禁书;甚至匿名地寄去撕了一角的冥纸,诅咒她早日归阴。
热烈的掌声与凶猛的骂声,这一深具涵义的社会现象,更加凸现了龙应台杂文
的强烈的现实意义。
她严峻地剖视整个病态社会——
懦弱自私: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
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
环境污染:地面、地下的污染,水的、空气的污染,无所不在的“标语口号污
染”,立体化地四下蔓延,麻痹同胞的心灵,台湾犹如“生了梅毒的母亲”;
反仆为主:住在台湾的中国人四十年来患了政治“敏感症”,有许多陈腐观念
需要纠正, 却又怕被扣上大帽子而不敢吱声, 卫道者动机指斥为“民族叛徒”、
“赤色嫌疑”;
封闭教育:在生活上“抱着走”,在课业上“赶着走”,在思想训练上“骑着
走”,牺牲学生自立自决、自治自律的能力
龙应台以她那锐利的辞锋、灵转的文字、缜密的思虑,悍然无畏地揭开社会中
的种种病象, 让血淋淋的事实逼迫我们去自剖, 去反省。她坦率承认《野火集》
“很苦很猛”,这只是一个社会批评,一个不戴面具不裹糖衣的社会批评”,“因
为我不喜欢糖衣,更不耐烦戴着面具看事情,谈问题”,她希望自己的批评“是不
受传统跟规范的拘束,超越出来的”,“‘野’取其不受拘束,‘火’取其热烈”。
这也正是龙应台杂文风靡台湾的根本缘由。
其二:说“美丽”的龙应台
一条上了电视的标语:“穿着暴露,招蜂引蝶,自取其辱”,
一则某专科学校强迫已婚女助教及职员辞职的新闻,
一封被歹徒强暴而自寻短见的十八岁姑娘的绝命书,
一家新开设的专卖“给女人看的书”的书店,
一桩开会时让女警察提茶壶招待客人的寻常事,
一名妩媚而年轻的大使的辞职,
一位主持人关于某小姐的介绍,
……
龙应台以“胡美丽”的笔名,以第三人称的方式,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发表了多篇杂文,站在“男女平等”的地位上观察、思考和评论女性问题。龙应台
藉自我访问的方式,这样评价这些杂文:“你的文章完全以女性的观点为出发点,
而言语泼辣大胆,带点骄横”。有的论者认为龙应台是理性的、中性的,“胡美丽”
是感性的、女性的,而其为“善”则一!
社会生活中许多司空见惯的现象,如上述那些事例,在龙应台眼里,却带有另
一番意味。她一针见血地揭示“结婚就得辞职”的真正涵义:一旦结了婚,在你眼
中,我就成为一张擦脏了的茅厕纸、一朵残败的花、一个已经被人家“用”过的肉
体——所以你要我离开。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受害者:杀了你女儿的,并不是那个丑
恶的暴徒,这个社会对男性的纵容、对女性的轻视逼使她走上绝路,无形的贞节牌
坊深深地建筑在每个角落。龙应台针砭痼疾丝毫不留情面,可又不令幽默感:一般
的书店不能满足女性心智上的要求,“女人书局”有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