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1],两易春秋[2]。冤酷日深[3],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4],以报大仇,恤死荣生[5],告成黄土[6].奈天不佑我,钟虐先朝[7].一旅才兴[8[9]],便成齑粉[9],去年之举[10],淳已自分必死[11],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12],菽水之养无一日焉[13]。致慈君托迹於空门[14],生母寄生于别姓[15],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16],不孝之罪,上通于天。呜呼!双慈在堂[17],下有妹女,门祚衰薄[18],终鲜兄弟[19]。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於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20],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予年十有七以童子试受知于平湖李养白先生[1],其明年春为万历庚子[2],始籍东乡县学[3],迄万历己未[4],为诸生者二十年[5],试于乡闱者七年[6],饩于二十人中者十有四年[7]。所受知邑令长凡二人[8],所受知郡太守凡三人[9],所受知督学使者凡六人[10]。于是先后应试之文积若干卷,既删其不足存者,而其可存者,不独虑其亡佚散乱,无以自考,又重其皆出于勤苦忧患惊怖束缚之中,而且以存知己之感也。乃取而寿之梓[11],而序其所以梓之之意。 曰:嗟乎,备尝诸生之苦,未有如予者也。旧制,诸生于郡县,有司按季课程[12],名季考;及所部御史入境[13],取其士十之一而校之[14],名观风。二者既非诸生黜陟进取之所系[15],而予又以懒慢成癖,辄不及与试。独督学使者于诸生为职掌其岁考,则诸生之黜陟系焉,非患病及内外艰[16],无不与试者。其科考则三岁大比[17],县升其秀以达于郡,郡升其秀以达于督学,督学又升其秀以试...
送秦中诸人引(〔金〕元好问)【原文】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于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沉涵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鄠、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于颜间。二三君多秦人,与余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三君之便于归也。...
桐城姚鼐顿首,絜非先生足下:相知恨少,晚通先生。接其人,知为君子矣;读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与程鱼门[2]、周书昌尝论古今才士[3],惟为古文者最少。苟为之,必杰士也,况为之专且善如先生乎!辱书引义谦而见推过当[4],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获侍贤人长者为师友[5],剽取见闻[6],加臆度为说,非真知文、能为文也,奚辱命之哉[7]?盖虚怀乐取者,君子之心。而诵所得以正于君子[8],亦鄙陋之志也[9]。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10]。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11]。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12],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13],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14],其为文无有弗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15],如火,如金镠铁[16];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
我从重庆郊外迁居城中,候船返沪。刚才迁到,接得夏丐尊老师逝世的消息。记得三年前,我从遵义迁重庆,临行时接得弘一法师往生的电报。我所敬爱的两位教师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偬的时候传到。这偶然的事,在我觉得很是蹊跷。因为这两位老师同样的可敬可爱,昔年曾经给我同样宝贵的教诲;如今噩耗传来,也好比给我同样的最后训示。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与警惕。 我早已确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确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样。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违教,快要再见,而终于不得再见!真是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犹忆二十六年秋,芦沟桥事变之际,我从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车,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满面忧愁,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我因为要乘当天的夜车返杭,匆匆告别。我说:"夏先生再见。"夏先生好像骂我一般愤然地答道:"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同时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门口目送我。我回头对他发笑。因为夏先生老是...
“简言之,你得到赡养,”他姐姐说,“千万要尽责。” 虽说我很清楚,这一宣告是为了除掉我,可我记不清当时我对此是喜还是怕。我的印象是,当时我对此是处于一种迷乱状态中,处于喜和怕之间却又并不是喜或是怕。我也没多少时间整理我思绪,因为奎宁先生第二天就要动身。 第二天,就看看我吧——戴着顶很旧的小白帽,为了我母亲在上面缠了根黑纱;穿了件黑色短外套,下着条硬梆梆的黑棉布厚裤子(默德斯通小姐认为在我向世界作战时,这裤子是护腿的最好铠甲)——看看这样装束着的我吧,我所有的财产就装在我前面的一只小箱子里,这样一个孤苦伶丁的孩子(高米芝太太会这么说),坐上载着奎宁先生的邮车去雅茅斯换乘前往伦敦的车!看到了,我们的房子和教堂怎样在远处消失,从我昔日游戏的场地上向上高耸的尖尖的塔顶又怎样再也看不到了,天上空荡荡的了!...
这女孩和她的箱子,就这样耸立在我们故事的开头,让我们无法回避。 此刻,我看见这女孩正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中,身边立着这只巨大的,十分沉重的箱子。箱子里的内容不详。除了这箱子,女孩没有别的行李。女孩湿漉漉的刘海成一抹弯弧贴在晒黑的额头上,汗湿的衣服在脊背上形成三片椭圆形的暗影,两片横的是肩胛,一片竖的是脊柱。汗水是有气味的,所有经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回避,回避了,再回头看看她——这个湿漉漉的女孩和她的箱子。 已是傍晚,光线暗淡,空气浑浊如深水。广播里某个永远不变的半催眠的声音告诉人们,因为某路段出现了塌方,某几趟列车晚点。女孩心不在焉。她的目光焦虑,又带着恍惚。她那焦虑恍惚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